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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海瑟克莱坦，因为无法继续我的职责，在此请求辞职，希望能得到您的准许。”
　　圣诞节后半个来月的一个清晨，海瑟的工作室里，面对着这样的请求，马里诺直接僵在了原地。
　　“怎……怎么回事，海瑟，”马里诺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是有别的豪门联系过你了是吗？是科尔纳罗？还是……难道说，美第奇？他们究竟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你跟我说啊，我们可以谈的！到了罗马，你的待遇比现在只会好不会差，你看，我今天还带了个很有裁缝手艺的女仆来，准备给你量体，回去好好做几件衣服呢！”在这热切的挽留中，门外一个看起来并不年长的女仆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向海瑟低头致意。
　　“我蒙康达里尼这么大的恩情，无法报答，绝不敢为锦衣玉食改投别家。”海瑟声音沉重，“但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已经发现了，如果说我有什么才能，那也都是制作世俗享乐之物的才能，而在歌颂神圣上就只是个平凡之辈。让这样的我去罗马，只会丢了威尼斯的脸。所以……我这半个月来夜以继日，姑且完成了圣母像的主要雕刻工作；之后的打磨，就算换别人来做也没有影响了。对不起，您在我身上投资了这么多，我却只能拿出这么点微茫的回应，欠您的我会偿付的。”
　　一边听，马里诺的表情一边扭曲，声音也变得暴躁起来：“偿付？我还用得着你偿付？我赞助了就是赞助了，你少给我提什么偿付！不需要！”他大步走到圣母像前，“你这不是雕得挺好的吗，到了罗马就不能了？别说有什么精进，你到了罗马就延续这个水平，还不够震惊四方、传扬百代的吗？”
　　海瑟冷静地摇摇头。“那是不可持续的。我已经发现了：是那座无法拿到大庭广众去的少女像的雕琢，支撑着这尊圣母像的打造。没有这些世俗庸碌作品与世俗庸碌观众的支撑，我是没法聚精会神去讴歌圣洁的。所以说……我做不到。”
　　“疯了，你就是疯了！”马里诺气急败坏，“你就算是只耗子，也知道钻进了粮仓就不要扭脸再出去了吧？你这种……像你这样，到手的天国之钥不知道接着的，你那脑子还不如个耗子！你你，你这人就活该带着一身的罪孽，到炼狱里去烧个几百年！”愤怒的声音吓得门外的女仆又缩了回去。
　　“我对我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审判，已经有所准备了。”海瑟冷静地说，“我虽没有才能，但您在赞助神圣艺术方面如此热忱，一定能送您升入天国。那么现在，您没用的仆人海瑟克莱坦，就在这里向您道别了。”说完，他深深地鞠躬，便向门外走。他穿着自己带来的衣装，手里提着雕刻工具，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带走。
　　门外正下着小雪。海瑟刚走入雪中，就听身后传来咆哮声：“海瑟！你别忘了，我能把你从教会的搜捕名单上保下来，我就能把你再给送回去！你就不怕你在符腾堡的事情重演？你还想在威尼斯城里跟个没事人似的过活？！”
　　海瑟止步，转身，面容平静：“符腾堡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也只能再次奔逃了。就算没能摆脱教会的罗网，身入囹圄、被处刑罚，那也只是我早在三年前就应当承担的责任，我仍会感激您让这应得的制裁宽限了几年。”绵密的小雪已经在他和马里诺之间形成了一片薄薄的屏障。说完，海瑟转回身去，走出了院落。
　　看着海瑟里去，马里诺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愤怒的呼吸声，在工作室里大步踱来踱去。转了几圈之后，猛地停下，低着头思考了些什么，随即追了出去。可是追到院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考虑该说什么。最终，他只是咬住了嘴唇，既没追出去，也没说什么，握紧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院门的门框，直砸得院门晃动。门框上的积雪簌簌地落在马里诺身上，他也不抖落积雪，只是皱紧眉，久久地摇起头来。从他口中吐出的白雾，伴随着长叹喷出老远。
　　
　　细雪里，海瑟走在街道上，看着周围已经熟悉的景色，百感交集。突然之间要离开威尼斯城，海瑟颇有些依依不舍。自己不仅欠了马里诺的恩情，而且老鲍、阿顿、灰伞，这么多帮助过他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报偿了。在威尼斯城里，还有许许多多曾经给过自己支持的人，巴望着海瑟开办下一次展览，大概也等不着了。如此想着，不禁悲从中来，离开出生、长大的符腾堡都没让海瑟如此难过。
　　再一想，之所以第一次离开符腾堡时并没有如此悲伤，或许是因为朱莲陪在自己身边？希望这次离开威尼斯，或许也可以不是孤身一人……
　　“海瑟先生！海瑟先生！”女子的声音蓦地在他身后响起，海瑟连忙止步。回头一看，原来是之前站在门外的、马里诺带来的女仆，朝着海瑟的方向跑过来。
　　“呼——呼，呼。”女仆在海瑟身边站定，马上就弯下腰去，双手撑膝不住地喘气。此时海瑟走出来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了，女仆可能是结合了雪地上的脚印，才得以追踪到他，实属不易，海瑟也只好安静地等着女仆把气喘匀。
　　终于把气喘匀，“马里诺大人让我给您带个话。”女仆说。这样说完之后，却迟迟没有听到下文，她似乎在纠结这话该怎么说。思忖半晌，她才抬头继续说：
　　“反正就是大人对您的离开挺生气的您知道吧。”她脸上挂着一丝删减主人口信的狡笑，“不过呢，我们家大人不是那种借教会的手发泄自己私愤的人。您今后想在哪里生活，请您自己决断；就算是留在威尼斯城里，只要不做比以前更出格的事，也就不用担心教会对您不利。”
　　海瑟长出一口气。他对着女仆深施一礼，说：“请转达我对马里诺先生的感激。他对我的恩德，我一定永生不忘。”
　　女仆点点头，微笑道：“那我回去了。我会‘充分’地传达您对他有多感激的。”
　　看着女仆一路小跑着折返，海瑟再次踏上了他的道路。和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又少了许多恐惧，添了几分向往。“直接去弗朗哥那吧。”他喃喃道，“得好好给姐姐、姐夫说明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了。”

　　1506年夏，盛大的仪式之后，新圣伯多禄大教堂已经正式开始建造了。在这宏伟工程如火如荼开始的同时，其北方几百公里处，威尼斯城西远郊，那处山林里的废弃教堂中，一百多人会集在那里。他们戴着狂欢节面具，围着三座石像品头论足。这，是海瑟的第四次展览。虽然展览的人数没有第三次多，展品也只有海瑟离开马里诺后新打造的两大一小三座，但毕竟是时隔两年多才终于等来的海瑟新作展，参观者都非常珍视，早早就来了。
　　小石像是海瑟的练习之作，并非他一直以来的那种题材，但也不是教会需要的神圣题材，而是世俗的生活题材：一个男孩抱着体型比他还大的家犬在地上打滚，笑得很开心。雕像雕刻得并非十分细致，但是充满动感，令人不禁回想起孩童时单纯的快乐来。
　　相比于男孩抱狗的小石像，另外两座石像尺寸要大得多。两座石像都有着直角梯形的大底座，一看就是为了可以拼在一起观看而设计的。实际上这二者此时也靠得很近展出。
　　左边的雕像，雕刻的是一位躯肢柔软的少女，膝盖向左、脚心向右分腿跪在底座上，小腿和脚踝被看似皮革材质的拘束具固定住；大腿立起，上半身大幅度后仰，直到脑袋顶回底座，面孔朝右，秀发如泼水般往四周奔洒，双臂则在背后并拢、伸直，同样被看似皮革材质的拘束具收紧，从两膝之间穿过，拴在两膝之间的底座上。右边的雕像，同样是一位躯肢柔软的少女，但是“旋转”方向与前者相反；她面朝左侧，上半身俯卧在底座上，腰部与下半身大幅度向前屈折，两腿从脑袋的两侧伸过，左脚踩在底座的边缘帮助稳定身体，右脚则稍稍扬起、脚趾分开，双臂以小臂平行的形态被绳索捆绑在了背后。
　　两名少女虽是石雕的躯体，身上难以蔽体的少数布料也是岩石雕琢而成，但在画面的内容与优美的曲线作用下，观众从中看到的却无处不是柔软。当两座雕像并列放置且底座之间仅隔一拳时，两少女一正一倒两张面孔近距离相对，表情平静略带微笑，石雕的眼睛竟似乎格外出神地看着对方。更令人叫绝的是，左边女孩那因上半身倒置而处于脑袋上方的胸口处，纤细的布料完全无法阻止一对美乳的完全跃然而出，乳房末端的突起得到了细腻的刻画；而右边那女孩稍稍扬起的右脚，在这个距离上与左边女孩的右乳突仅有两指间隔，显然，右边的女孩是想要用张开的右脚趾，去夹左边女孩胸口鲜嫩欲滴的小樱桃！
　　这般景象，让观众纷纷看傻了眼。也不知跟这座废弃教堂的环境光有没有关系，好几位观众都感觉到，在他们的凝视下，右边女孩的脚尖似乎在向左边女孩的乳房缓缓靠近；直到看了好半天，醒过神来，才发现原来两座石雕并没有什么变化。
　　另外，让很多观众困惑不解的是，这两座大石像的基座外侧都蒙了一块厚厚的黑毡，而且还用系牛皮绳绑了起来，不解开的话就没法轻易掀开。有人怀疑这可能是因为下半部分还有没雕刻好的部分，也有人猜测这可能是已经出售给豪门的雕像，基座上已经刻上买家的家徽了，而又要保护买家的信息，所以才遮上。
　　“咱们真是跟那些豪门没法比啊。”展览现场不止一次有人发出这样的感叹，“他们的徽记能够与这样伟大的作品一道流传千古，而我们能够看它一眼，都要感谢买家的仁慈。”
　　有趣的是，并非所有在场的观众都对基座上的黑毡感到困惑。有一部分观众，就没有提出疑问，没有进行猜测，也没有应和如上的感叹。面具后面，他们的眼睛里期待着什么。
　　展览时间过去，正午来临，展出即将结束了。戴着面具的海瑟亲临观众们面前，向他们表达了自己的感谢，观众也回应以热烈的掌声。掌声中还间杂着几声呼喊，希望海瑟务必要把这展览继续下去，下次自己一定还来。
　　海瑟微笑着，并不回应。他自顾自地说：“今天，除了雕像外，还准备了一点点我自己的小创意。现在就稍微再占用大家一点时间，请大家看一下。”
　　说完，海瑟走到了两座大石像之间，小百灵已经等候在了那里。二人解开石像基座上的牛皮绳，抓起黑毡的一角，故弄玄虚地静止了一下，看了眼观众的反应，然后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快步绕雕像一圈，把黑毡给拉开了。
　　“哇！”“哦哦哦！”人群爆发出惊愕的呼声，纷纷往石像前面凑，想要看个清楚。虽然只有一百来人，却挤出了千人军团冲锋的气势。阿顿、老鲍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观众重新与雕像保持距离。
　　在所有人目光的汇聚处，两座雕像的基座上，都刻上了同样的文字。那不是简单地刻上豪门的名号与徽记，而是工工整整地刻了好几行字。在灰伞的矿物染色技术加持下，那些文字在正午的光辉中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
　　“1506年，海瑟克莱坦·库珀打造此雕像。此雕像的完成，得益于马里诺·康达里尼、小百灵、迈那迪雷亚·麦瑟斯、朱莲·麦瑟斯、朱迪菈、弗朗哥…”中间是长长的三行名字，有的是全名、有的是简称、有的是化名，都是过去两三年里帮助过海瑟的人，“…老鲍、阿顿、灰伞。愿他们的慷慨贡献与美学艺术一道永世长存。”
　　人群骚动着。他们中明明没人说“我的名字在上面”，但身上透露出的骄傲气息伸长脖子找自己名字的姿态，已经充分地让其他人明白了：有的观众，名字被刻在了这伟大作品的基座上。名字被刻上的人姑且都保持了克制，但是没有留下名字的人忍不了了。他们有的人挤到前面问海瑟，“需要给你什么样的帮助，才能让我的名字也出现在上面？”一边说着，一边故意让钱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请冷静，先生，那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海瑟在旁人的帮助下劝慰了情绪激动的观众，“诸君！我海瑟现在已经不再是受雇于贵族的专属雕刻师了，今后就要靠雕刻这些东西活下去了。但是，展览的门票收入毕竟相当有限，依靠门票，我的事业恐怕难以长期持续。提高门票价钱也是不合适的，一方面，无论我雕得好不好，都让你们付一样高昂的票钱，有所不公；另一方面，看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难道那些掏不起票钱的人就无缘一睹了吗？
　　“所以我想出了这个办法。或许也不是很典雅，甚至颇有些势利，但比目前用过的其他办法都强多了。我决定，今后的展览，只要是有人举荐、可以判断可靠的人，都可以免费参观。来看过我的雕像之后，如果觉得好，可以捐资，我将按照捐资的多寡顺序，将所有捐助额超过本次门票钱的捐助者的名字铭刻在展出的雕像基座上，使之与这雕刻一道长存。
　　“这次的雕像，上面的文字我已经刻完了，没法再加了；下次展览，我会带一到三件基座上未曾刻字的新雕像来，并接受大家的捐赠；下下次展览的时候，我除了再带一到三件新雕像来之外，还会把前一次展览中为之募集了捐款的雕像带来，让大家和新的参观者一道，看看自己的名字被雕好的样子。之后，这些雕塑将被送到可靠的地方去保存——提供这个可靠的场所的人，我将把他的名字刻在捐助者名单的最前面。
　　“感谢列表没有长度限制，至少目前为止还是这样。如果我把台座四周都刻满了，我会考虑把基座做得大一点，字刻得小一点……那得多少人啊，还是先不要想那个时候的美景为好。总之这样一来，无论贫穷富贵都可以来参观我的作品，喜欢的话就赞助不喜欢可以不赞助，赞助了的人其名字将会与这座石像一起流传。如果它们可以传之后世的话……那么后世的欣赏者也会继续感激你们的慷慨赠予的。”
　　这段话，海瑟说了好半天，因为反复被观众们的欢呼声打断。参观者们的热情，比之前为海瑟的讲话而鼓掌的时候还要高涨了不知多少倍。把自己的名字流传后世，让后世看到自己的名字，知道过去的历史长河中，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有着赏识美学艺术的慧眼，为这美丽石雕的打造而慷慨解囊；于是自己的形象，也就不止是一介匆碌无名的市井小民，而是也要留下一个名字给后世了。
　　更何况，说不定在未来的什么时候，这不再是需要守口如瓶的事情，而是可以在广场的正中公然展出的东西了呢？
　　像马里诺那样对“无声无息地消散”的恐惧，并非只有马里诺有，大家普遍有之。只是，和马里诺不同，“留名百世”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连醉酒之后都难以启齿；更别提为止付诸实践，完全没有机会。在看到海瑟的作品、听闻海瑟的提议，有了这样的机会，让人怎能不心潮澎湃。人们纷纷对能够在这对双子雕像上留名的人表示诚挚的祝贺与强烈的嫉妒，千叮咛万嘱咐下次展览一定要通知自己，才逐渐逐渐依依不舍地各自离去了。

　　送别了其他客人，姐夫弗朗哥招呼搬运工进来准备把雕像搬走。远远地，海瑟听见有两位搬运工也在请求弗朗哥，希望下次展览的时候还找他，他也想要捐赠一些。小百合拉着海瑟的手，两人悄悄溜到了教堂大厅后面，一间尚且整洁的客房，那正是海瑟之前曾经小憩的地方。在那里，马里诺已经在等待着他俩了，面具已经放在了一边，就是海瑟曾经落下自己面具的地方。
　　海瑟与小百灵摘下面具，向马里诺躬身行礼。马里诺也回礼，并惊讶于小百灵神色的坦然与举止的优雅。
　　“感谢您不计前嫌，继续保护、赞助我的事业。”海瑟诚恳而略带抱歉地说。
　　“我……就是觉得，这大概也是上帝的旨意的一部分。”马里诺把话头含混地带过，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小百灵身上，“这位是……？你的妻子吗，海瑟？”
　　海瑟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就清楚地感觉到小百灵把她的手塞进了自己的手中。那就没办法了，海瑟只得点头道：“是的，这是我的妻子，小百灵。”说完，马上又补充道：“不过是没有婚礼的那种妻子。”
　　马里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还问：“怎么，是有什么困难吗？要不要我帮你们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虽然很感谢马里诺的好意，但海瑟只能摇头说不行。“我们不能办婚礼，因为我们的婚礼恐怕不能得到上帝的祝福。”
　　短短的几秒钟里，马里诺脑海中啪啪啪地闪过了好几种不能得到上帝祝福的情形，甚至开始狐疑地看两人的脸，看看两人是否存在着什么长相上过于相像的地方。注意到了马里诺的困惑，小百灵开口补充道：“但是主也不会生气的。是吧海瑟。”
　　被小百灵看着，海瑟坦诚地点了点头：“是啊。我那被上帝祝福的妻子去了上帝身边成为天使，上帝身边的小天使代替她下来陪伴我，就是她了。”
　　在马里诺面前，两人相视一笑。小百灵紫色的瞳眸似澄澈的湖水，海瑟的蓝眼睛如雨后的天空。只消一眼，马里诺就知道，这两人心意相通、灵魂相连，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必要去举办一场婚礼、没有任何必要被旁人的祝福所支撑了。此情此景，终于解开了马里诺心中对海瑟辞职一事最后的疙瘩。他先是摇头，又苦笑着点头，看着面前这幸福的二人，感叹道：
　　“海瑟，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能对近在咫尺的天国之钥说放手就放手了。你小子都已经住进去了啊！”
　　
　　（天国之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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