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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晚上，老鲍在家里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虽然大麦是他的马，但今晚是被阿顿带出去的。老婆和孩子都已经睡了，老鲍还点着油灯等到了午夜。终于，已经进入后半夜的时候，他听到了期待已久的敲门声。
　　开门前，老鲍还是要谨慎一下：“请问是谁深夜敲门，所为何事呀？”
　　“是我老鲍，是我们。”门外传来阿顿的声音，老鲍急忙打开了门，夏雨的清凉与土腥气一同涌入，斗篷下的海瑟头发凌乱，狼狈不堪。
　　“干得好大麦，好孩子。”老鲍用力揉搓了大麦的头颈，“你先在外面等一下……不我不是说你俩，海瑟，阿顿，你们快进来。路上没被别人看见吧？”
　　“进城门的时候不被看到是不可能的，不过没事。”阿顿这样说着，让海瑟进了门，但他自己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我把马送进马厩就先回去了，后边就拜托你啦老鲍！”说完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老鲍重新打开门追了出去，在外边跟阿顿快速地低声交谈了些什么。在马背上坐了太久的海瑟跌跌撞撞地走进老鲍的房内，坐在简易的椅子上，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就看着杯中的淡酒发呆。
　　听过情况说明、嘱咐过阿顿之后，老鲍回到屋里来，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落了闩，还不放心地回去看了好几次，确认门已经关好，才深呼吸几次，坐到了海瑟身边来。
　　“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老鲍喜上眉梢，把自己杯里的也一饮而尽，然后重新给海瑟倒满，“这里是我家的仓库。毕竟我家是做储粮生意的，这仓库比威尼斯城里的大部分住宅都还要冬暖夏凉呢，海瑟你就在这住几天，没问题的。”
　　现在现在的海瑟没法只因为听了这话就倒头直接睡。“老鲍，你……”海瑟想问又不知道该问些啥，“……你还知道些什么吗？我姐姐，朱迪菈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嗯……”老鲍避开海瑟的视线，沉默了一会，“回来之后，我让给我当学徒的那小子去你住的那个石材仓库去看了。起初没看出来什么，但是准备走的时候，就看见一位教士带着两个卫兵过来了，教士直接用钥匙打开了仓库的门，进去转了好一阵子，然后用他们自带的锁把门窗锁好才走的。”
　　又是一阵沉默。“没事的，”海瑟的声音低沉但平静，“我回来的路上也已经想过这种可能了。姐夫已经被带走了，仓库的锁和钥匙都又大又沉，姐夫应该不至于总带在身上，应该是教会的人已经去过他家了，所以姐姐应该也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灰伞在城里无亲无故，”老鲍说，“我去过她的工作室，那里的房东说没见她回来，也没有其他人到访。所以说他们应该就是冲着你来的。”
　　“都说是冲着我来的，”海瑟皱紧了眉头，“可是他们要我什么呢？我不应该直接去教会，问问他们希望我做什么吗？”
　　“别，你可别……我是说，你先别。”老鲍着急地说，“正是因为还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你才不能露面。你自己就是最大的筹码，你藏好不要露面，他们总得主动开出价码的。我也……有过，做着为教会所不容的事情的时候，嘿嘿。”老鲍挠挠耳朵，“我从小就一副老实样，你想不到我年轻的时候敢走私粮食这种大宗货物吧。可惜走私成本越来越高，没啥赚头，与你相遇前不久就已经金盆洗手了。不过拜其所赐，我现在的生意伙伴，多是当初一起冒险的时候结下的朋友，他们不会轻易出卖我。就算是出了叛徒，我也有办法立刻找人把你转移。”
　　见友人这么拼命，海瑟也不好再说丧气话，便露出些许微笑：“嗨。那我就做好作为筹码的心理建设，把一切都交给我的江洋大盗老朋友啦。”说完站了起来，“都这么晚了，睡了睡了！”老鲍也跟着站起来，端起桌上的烛台，指引着海瑟到了二楼一处简易的床边。
　　海瑟往床上一坐，睡意马上奔涌而来。本来昨晚他就没睡好，上午虽然补了一觉，但下午又是精神冲击又是连番的劳累，现在这么晚了，精神已经摇摇欲坠了。可是，已经摇摇欲坠的精神深处，有个地方发出了哀嚎：会不会，和上次睡在陌生的床上一样，这一觉醒来，好不容易逐渐向好的生活轰然崩塌，被揭露的恐怖和刀枪的暴力展现在面前？
　　这样一来，对睡眠的渴望与恐惧同时升腾起来，让海瑟想躺又一时间不敢躺，纠结的神情浮现在海瑟脸上。作为多年的商人，即便在昏暗的环境中，老鲍也及时捕捉到了这表情的变化，但一时间难以猜中其背后的原因，而是解读为“很困但有人在跟前不便入睡”，便“心领神会”地放下烛台，说了句“累了吧，快睡吧。”就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随着老鲍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方，周围变得绝对寂静起来。即便是威尼斯这样的大都市，在深夜里也是冰凉空寂的。商人和工匠都要养精蓄锐迎接明天的工作，半夜还无所事事在街上闲逛的人甚至可能被卫兵带走。寂静中，海瑟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那声音在这坚固的仓库中仿佛能产生出回音似的。一天的记忆随着心跳声逐渐展开又收敛，重新梳理之后，海瑟渐渐能够冷静下来了。
　　是啊，先安心期待接下来的展开吧。海瑟心想。毕竟朋友们都已经这么拼命了。
　　正当他这样想着，准备吹熄蜡烛睡下时，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抬起头，看到的是老鲍又回来了，他有些为难地踌躇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那个……我跟我老婆说你是我的一个生意伙伴，在这借住几天。她不知道我过去干过什么，也不知道现在跟‘海瑟’的任何瓜葛。所以不要说漏嘴，好吧？”
　　“啊……嗯，明白了。”海瑟说，“你放心吧，我就说我是……呃，运输商队的成员，因为脚意外受伤而暂时离队修养的，怎么样？”老鲍放心地点了头。再次告别后，很快，老鲍的脚步声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是瞒着妻子的啊……”海瑟轻声自语。再次认识到自己的伙伴在面临着怎样的危险的同时，海瑟也替老鲍感到了一丝孤独。大概就是这种孤独感，在驱使着老鲍在成家立业的如今，继续冒险参与到海瑟的事业中来吧。

　　第二天，海瑟如做贼般度过。早晨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做了个梦，又不记得梦见了啥，就是被一大群什么东西追着跑的梦。白天老鲍的妻子来给他送食物，那是一位比老鲍年轻不少却更加沉稳的女性，海瑟刚看见她的时候做贼心虚吓了一跳，让对方产生了些许困惑；不过最终，老鲍的妻子也没有问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放下食物之后寒暄两句就走了。怎么回忆自己的言行，都觉得表现得一点也不好，海瑟吃完饭干脆又钻回被子里去了。
　　仓库里边很是昏暗。即便今天是个盛夏的响晴，但海瑟这里完全感觉不到炎热与晴朗，而是代之以粮食库房中精心准备的阴暗、清凉、干爽。享受着这样舒适的环境，海瑟总是被一股愧疚感包围：不知自己的伙伴们现在怎样，会不会有人受到了传说中教会异端审问庭的残酷折磨，而自己还在这里享受盛夏中难得的阴凉？可无论怎么想，最后都落到“好好待着才是现在要做的”上来，只得再无奈地坐回床上。
　　“明明逃脱了抓捕，却又把自己关进了牢狱。”海瑟躺在床上抚摸着仓库的石壁，自言自语道，“如果在这里待了几天都没消息的话……那应该就是回天乏术了吧，到时候我就跟老鲍说，我在城里认识一个贵族朋友，去投靠他，至少老鲍就能从这件事里解脱了。到时候……是找间旅舍住下，还是直奔教会，也只有到时候再说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贵族啊……谁不想认识个贵族呢。”
　　正午时分，百无聊赖又心情压抑的海瑟又打了个盹。半梦半醒中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第一反应以为是老鲍的妻子又来了，为了防止再出丑，他猛地就坐了起来。稍微清醒了几秒，才意识到来的是复数个脚步声。还没来及思考着意味着什么，就听到了老鲍的声音：
　　“海瑟！海瑟！”那是如小贩在街上招揽生意般的大嗓门，“你快看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海瑟猛地站起，只见从楼梯上过来的，除了满面油光的老鲍，还有同样出着汗但面带笑容的姐姐和姐夫二人。
　　“天啊……弗朗哥！还有朱迪菈，果然你也被卷进来了……”他先后与二人热烈拥抱，话没说两句声音就开始颤抖，说不下去了。
　　“没事，没事啊。”朱迪菈虽然已经没有海瑟高大了，但仍举起手臂，像当年抚慰那个年少学艺的孩子般抚摸着海瑟的头发，“你看我们都回来了，而且没有受伤，也没有忍饥挨饿哦，我们一切都好。”她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眼神清澈，就和她的父亲和妹妹完全一样。
　　“是啊海瑟，”弗朗哥也附和，“我们知道你是最担心的，现在可以放心了，我们没有一点事。”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被教会带走时的商人上衣，上面完全没有出现破损甚至任何被揉皱过的痕迹，简直让人以为他去一家上档次的旅馆住了一宿。
　　一席话让海瑟逐渐放心下来，但是也更多了几分疑惑。“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然而然的疑问，“难道说，二位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吗？”
　　姐姐和姐姐对视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当然是不知道的，当时真的是抱着上战场的觉悟了。”弗朗哥说。朱迪菈接茬：“但是，你们办展览什么的，这个我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含笑的眼睛中流露出狡黠，“不要小看石材商人啊。熟悉各处采石场和矿场的石材商人是最有机会接触各种各样矿产的商人之一，所以……”
　　“啊！是灰伞！”海瑟恍然大悟，他想起了那个浸淫在硫磺气味中的炼金术师，“那，那也就是说……灰伞等三人一起出现在您面前那会……”
　　“嗯……是的，我跟灰伞是老熟人了。”姐夫承认道，表情很别扭。
　　这也就是说，当时的情况是，老鲍和阿顿是赶鸭子上架地在那尬演，弗朗哥是第一眼就看穿了真相，还陪着他们尬演；灰伞则是既知道海瑟想让她蒙骗弗朗哥，又看出来姐夫已经看穿了真相但又不想戳穿，还得站出来糊弄过去，就这样双倍尬演。
　　气氛一时间凝滞，海瑟、弗朗哥和老鲍都尴尬得说不出话，只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朱迪菈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三个男人突然陷入谜之沉默，只得自己继续往下说：
　　“所以，你姐夫当天就找了灰伞，问问你们谈了啥。”朱迪菈娓娓道来，“从第一次展览的组织筹备阶段，他就开始参加了，只是他是作为幕后组织者参加的，因为猜到你可能也会来，怕被你认出来。直到狂欢节那次，他才和我一起戴着面具去感受了一下现场的盛况。现场那热闹真的是不得了啊。”
　　“原来你们从这么早的时候就开始参与了。”海瑟轻叹口气，“那你们光帮我组织了，真正展览的时候都没能进来看啊，太惨……太对不起你们了吧。”
　　“那没事。”弗朗哥豪爽地摆摆手，“来日方长呢，我们还可以走后门慢慢看。是吧老鲍？借这次机会我也认识老鲍和阿顿了，海瑟，你朋友不多，但都是可靠的人啊。”
　　老鲍连连点头：“是啊，来日方长呢。”
　　“来日……方长？”海瑟突然想起了正题，“以后还有机会吗？对了，教会抓走你们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啊，对，还没给你讲这个事呢。”弗朗哥清了清嗓子，“被教会带走的路上，他们对我们就是一路礼遇；带到他们的地盘之后，也给了我们宾客般的优厚待遇。甚至，还特地告诉我们，如果需要联系谁，或者需要写信的话，他们可以提供一切帮助。这样就很明显，他们是在以我们为诱饵，希望钓出某位大人物来了。”
　　“我……不算大人物吧？”海瑟试探着问。
　　“能钓你也行，”朱迪菈笑道，“我们一开始也以为他们要钓你，那真的是做好了无论如何不能松口的准备。但之后发现，就算钓来了你，你也只是作为一个绝佳的钓饵罢了。”
　　“我自己也是钓饵？”海瑟迷惑了一下，但是这样一来各种线索就逐渐通顺起来了，“啊……嘶，噢……也就是说，在场的观众里，是真的有大鱼……”
　　其他人不说话，但是点头，证实了海瑟的猜想。
　　见状，海瑟继续问：“那你们既然已经回来……就是说，教会的目的实现了？大鱼被钓到了？”
　　“是啊……教会总是赢家，虽然这次确实赢得太快。”弗朗哥无奈地说，“海瑟，我们这趟回来，除了给你报平安外，还肩负着一项任务，那就是给你传个口信，让你今晚去当面见一下那位贵人，他有话想对你说。”
　　那位贵人，这样的表述让海瑟感受到了话里的分量。他心领神会：“也就是说，我晚上要见的那个人，大概没有让你们知道名字并提前告诉我的必要？”
　　“这个……应该是吧。”朱迪菈不太自信地看向弗朗哥，“我们回来的路上也在说这事呢。很多乡间的贵族都这样，只说家乡而不说自己的名字，因为那边就只有他们这一户大人物。但是在威尼斯，就极少见到这种做法了，或许真的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吧。主要是我们也没人看到他的真面目，只有一位女仆捎来了他的口信；如果真是那样的大人物的话，看一眼咱们应该就能认出来。”弗朗哥和老鲍也应和地点头。
　　海瑟闭目思索。重新睁开眼睛时，整个人甩脱了自昨天以来的衰颓，振奋起了斗志。“好！有贵人邀请，那是好事啊。”他昂扬道，“今晚就让我见一见这位大人物吧！”
　　“好！就是这个气势。”弗朗哥欣慰地说。
　　老鲍则紧张地抓住了海瑟的手：“海瑟，待会让你姐姐带你找地方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收拾一下。虽然平时都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有钱人我们多多少少也接触一些，但那些真正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却好像生活在云彩上，就算远远看见一眼，也完全没有可能与之对话。海瑟，你这次八成是有机会能步上云巅了，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啊！”
　　“嗯，放心吧。”海瑟也握住老鲍的手，“光表达感谢怎么够，看我跟他谈几个大订单来！”
　　一想到这样的大人物如果有意向，将会是怎样的大订单，在场的商人们无不露出笑容来。

　　当晚，已经沐浴更衣、捯饬一新的海瑟准时来到了约定的桥梁上。这里并不是什么约见面的胜地，可能也是考虑到了低调与隐秘的需求吧。可是，姐姐和姐夫说那位“大人物”不仅没有留名字，而且也没有约定辨认的标记，要怎么确认哪个是自己要见的人呢？
　　穿越人群，走到桥梁中间，海瑟发现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虽然背对人流、眺望夜晚水巷的人看起来确实穿着低调，他身边的随从大叔除了健壮些外也穿得与普通市民无异，但那随从手里扶着的，是一根有一人半高、上面悬挂着康达里尼家族徽记的仪式用长枪。看到这华丽的仪式枪，行人纷纷与之保持距离，而且行色匆匆，仿佛那长枪支撑起了一顶庶民禁止入内的穹庐似的。如此一来，是谁在等着自己，已经一目了然了。
　　康达里尼，威尼斯最位高权重的家族之一，数百年间多次执掌威尼斯最高权力，积累了无可计数的庞大财富。真如老鲍所说，这是一次与云上之人的对话。
　　面对这样的威压，海瑟的行动也不由自主地为之凝滞了几秒。一想到对方在等着自己，就更不能耽搁。他深呼吸，然后缓步走到了距离凭栏眺望者两三步远的地方，欠身行礼道：“海瑟克莱坦·库珀向康达里尼致敬。”同时，余光看到对方的随从已经把不扶仪式枪的那只手放到了腰间的短刀柄上。
　　凭栏眺望者回过头来，出现在海瑟面前的是一张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脸，这个人他确实认识。“马里诺·康达里尼。”马里诺也认真地回礼并自我介绍道。他身高与海瑟相近，脸要圆一些，眼睛显得也小些，但是炯炯有神，而且闪烁着一股孩童般的好奇心。
　　他上下打量着海瑟：“您真年轻啊……”一边这样说着，瞳孔中仿佛还跃动着熊熊的火光，海瑟感觉自己都被照亮了。
　　“您也是。”海瑟恭敬地说，“我已经在很多重大场合见过您了，远远地。”他当然知道马里诺，威尼斯的人就算不认识也基本都知道这个名字，这是历史悠久、财富庞大的康达里尼家族年轻的掌权人。
　　“那这次我们可要好好谈谈了。”马里诺显然已经憋了一肚子话，“来吧，这里不方便。”他迈开步伐，随从也跟上，伸出一只手，象征性地为海瑟指引方向。于是海瑟跟着马里诺走到桥梁的一边，并从石阶步下。在那里，黑暗的水面上早已停泊了一条小船，船夫见三人下来，站在船上举起灯火，清晰地映照出了船帮的轮廓。
　　久居威尼斯的马里诺熟练地上了船，坐在船头，并伸手示意海瑟坐到船的中间来。海瑟小心翼翼地跳上船，与马里诺面对面坐下。随即，船夫就解开了船与岸的固定绳，然后双手握住船杆，稳稳地用力。就这样，小船缓缓驶离了桥下的石阶。而手持长枪的随从大叔并没有跟着上船，而是默默退到阴影中去了。
　　“啊对了，”海瑟想起重要的事情，“马里诺大人，感谢您营救了我的朋友们；我能够这样放心大胆地在城市中走动，也完全是拜您所赐。”
　　“哪里哪里，不要为这种事谢我。”马里诺的神情表现出他是真的不愿接受这个感谢，“本来教会的那些豺狗就完全是冲着我来的，你们才是被我裹挟进来。”
　　听见马里诺称教会为“豺狗”，虽然声音低沉，还是吓得海瑟抻长脖子四处张望。还好，周围的一切都在黑暗中沉默，偶尔有其他船只也只是远远地错身而过。浓重的水仿佛无边的墨云，将一切私密的话语吸收其中。
　　注意到了海瑟的紧张，马里诺露出自信的笑容：“没事。我特地选了这么个见面方式，就是希望可以畅所欲言，不要有所顾忌。平时小心点确实是必要的，毕竟教会的耳目太多啊。”
　　“教会的耳目……”海瑟品尝着这几个字，“那么，这次这个事……是我这边走漏了风声？还是他们发现了您？”
　　“这个……其实两方面都有。”马里诺撇了撇嘴，“早在你们筹备狂欢节的展览时，我就提前跟教会里的朋友通了气，告诉他们这里会有我的朋友搞点小小的兴趣交流，让他们专门负责巡视的人不要在意这边。结果教会更高层的人布置在教会内部的眼线截获了上述消息，又通过布置在外部的眼线得知了我要去参加你的新一次展览的行程安排，所以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份‘大礼’。在城里的狂欢节上他们可不敢这样搞，只会在这种偏僻地方下绊子玩阴的。所以，”马里诺盯着海瑟的眼睛，“打从一开始，这事就是让我给捅到教会去的，我如果不出面解决问题那还是人吗？”
　　“这个……那么，”海瑟有点踯躅，“我知道有的事情我不该问，如果不方便您就不说就好：为了救我的朋友们，您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呢？”
　　“所以说这不算是救啦……”马里诺声音越来越低，似乎陷入了思考。终于，完成了思考的他开口道：“也不是不方便说吧，但是有很多东西就是这样：简单说说的话你恐怕听不懂，说太细又没必要。我就只大略描述一下吧。一手策划了这个事的教会高层呢，是个从外地来的、凶神恶煞的老顽固，一直抨击威尼斯这边金钱的气味盖过了虔诚的信仰，结果被其他高层所疏远，毕竟威尼斯的教会在威尼斯的十人理事会开会的时候也是要在外面翘首以盼会议结论的。所以他就搞了这么个事，要求康达里尼在政治事务和宗教事务上更多地与他保持相同的步调，就是给他捧场。”
　　海瑟屏息凝神，用眼神表示想听后文。如果马里诺为了捞他而付出了太大代价的话，那自己可能就没有立场去跟对方谈什么订单了；虽然他已经意识到，如果是这种“政治事务与宗教事务上保持相同步调”的筹码的话，他这样的小人物可能根本无法掂量出其中的分量。
　　“答应了。答应就是了嘛，那个老东西。”马里诺露出不屑的模样，“说到底，像政治和宗教这块，答应在这种事情上保持同步，就好比在婚礼上说‘我永远爱你’一样，本就不是什么靠努力就能信守的承诺。真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能同步的同步，不能同步的就是送上大礼以表达‘其实我还是爱你的’呗，归根结底还是花钱解决问题。”他那神情，仿佛在说着什么无聊的事情。
　　“这样啊……”海瑟不敢再追问。他能感觉到，轻飘飘的几句话背后，奔流而过的是庞大的金银江河。虽然金银的光芒耀眼，但他昨天刚刚亲眼目睹过让这些金银流淌起来所使用的刀枪和甲胄，这让他知道，如此庞大的财富伴随着巨大的危险，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您是说，我筹备狂欢节的展览时，您就已经知道我们在筹备这个了。”海瑟识相地岔开话题，“那就是说，更早的时候，您就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
　　这个话题果然让马里诺振奋起来。“那是，你第二次展览的时候我就已经去参加了。”他洋洋自得，“第一次展览的时候，参与者中有一个木匠，在做木匠活的同时，也凭借定做木箱的手艺，多年来参与了不少帮我买东西的工作。就是那种，大件而又不宜曝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东西。他去参加展览之前就跟我通了气，参加完展览发现您真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雕刻师，可把我给后悔坏了，跟他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帮我拿到参加下次展览的资格。”
　　“诶？”海瑟有些恍然大悟，又有些迷惑。多年来、不宜曝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传说中的雕刻师，这些词句让海瑟既受用，又感受到了一丝违和感。他追问：“那就是说，您在参加展览之前，就已经知道我了？”
　　“哼哼，没想到吧。”马里诺展露自豪又单纯得天真的笑容，“我十年前就收藏了你的作品哦，叫‘诱惑’的，还有印象不？”他的声音里满是喜悦，看来是真的很为此而高兴。
　　虽然马里诺这幅喜悦的模样真的很令人想要配合他，但是海瑟仔仔细细搜肠刮肚了一番之后，只能实话实说：“想不起来了。十年前我应该还在符腾堡吧，第一次来威尼斯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倒不是时间的问题，”自己珍藏的作品被创作者说没印象，马里诺有些不悦，“我是从阿尔卑斯山以北其他的公侯那里被转赠这个作品的。毕竟你作品那么多，可能是不记得了？我给你描述一下啊：这是一尊形状非常特殊的雕像，像个碗口一样，四周高、中间低。‘碗’的里面，躺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她……啊，她，她那体态，我……这，嗐！哎呀，我要是用嘴能说得出来，这个世界上还要画家和雕刻师干什么？”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捶着自己的膝盖，“反正，在现实的女子身上能看到的一切的美，都凝结在她身上了；在现实中所不可能存在的、幻想的美，也好像生就那样似的，完美地、毫无异常地融合在她的身体中了。”发自内心的感叹让他仿佛消耗了过多的气力，不得不先停下喘口气。
　　听到这，海瑟已经大致知道他指的是哪座雕像了。但是看马里诺意犹未尽的样子，只好先等着他把话说完。
　　“然后呢，不光是这样一个女人躺在那里而已。”平复了呼吸之后，马里诺继续说，“在这样无瑕的女体上，缠绕着一条大蛇！那蛇，捋直了可能有三个成年人的臂展那么长吧，碗口那么粗。明明是雕像啊，是石头做的啊，但是每每看见都觉得那蛇在动，构成它身体的每一节肌肉都在用力！它就这样，利用自己强健又灵活的长条身体，在女人的腿脚上缠几道，在女人的胸腹上缠几道，最后从女人的脖颈下面钻出来，转个圈回过头来，睁着一双魔鬼似的眼睛，盯着女人的脸。”马里诺眯着眼睛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存在于面前的东西，一边描述一边挥舞着双手比划着，“然后呢，那女人也好像刚刚睡醒的样子，睁开惺忪的双眼，看着放在她眼前的，那个传说中的苹果。明明是石雕啊，我怎么又说这话，明明是石雕啊，那苹果却那么地光滑饱满，就好像刚刚从树上摘下、在冷凉的溪水里洗过放在这里，就好像上面还要滑下水珠来似的！还有那蛇也是，蛇身上那么多鳞片啊，全都雕刻出来了，一点没有偷工减料啊，全都，完美！光洁的皮肤和鳞片密布的巨蛇，这二者交缠的样子真是太震撼了……哈……”他深呼吸，放下双手到膝盖上，“嗯，最后，雕像的底座上刻着这作品的名字，‘诱惑’。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都描述得这么详细了，还想不起来的话只能说明与海瑟无关了。海瑟苦笑着叹了口气：“对，这确实是……呃，其实是我师父的作品，但是我也参与了。师父打造的作品当然是献给了符腾堡大公，大公后来将其作为礼物转送给了其他公侯，可能后来又转手到了您这里吧。哦对，当时师父完成它的时候，底座上没有刻任何字，可能是送出去之后，中间过程中某个人根据其理解刻的字吧。”
　　“哦！您，啊这，原来是您的师父的手笔！”马里诺兴奋得两眼放光，“您来自符腾堡的话……那么，您师父他现在还在符腾堡吗？”
　　海瑟心想师父现在也算是在符腾堡，但这话这样起头的话就是卖了个残忍的关子了，于是选择了开门见山：“师父他已经去世了，八年前去世的，葬在符腾堡。之后我到威尼斯、罗马、博洛尼亚等地游历了一番，又在乌利希大公掌权后回去干了几年，然后就因为被人告发到教会而逃到威尼斯了。”
　　“这……样啊。”马里诺十分惋惜的样子，“可惜我没能当面向他表达我是有多么喜爱、多么珍重这个作品，唯有寄希望于天国的相会了。”就这样消沉了一阵子，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对了！也不是完全遗憾，‘部分’创作者这不就在我跟前嘛，海瑟克莱坦先生。你说你也参与了这尊雕像的制作，是哪个部分？”
　　“这个，”海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是……鳞片……”
　　马里诺闻言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海瑟只好跟着笑。笑完了，气喘匀了，马里诺才点着头说：“那一身鳞片，看着实在享受，但是如果要去想想它是怎么打造出来的，那是真的恐怖啊。”
　　“真的是恐怖啊。”海瑟附和着，“那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经常做自己在雕鳞片的噩梦。对了，”他试着主动挑起话头，“其实您说的这个作品，就是师父做了一次噩梦之后产生的灵感。虽然师父也没有详细地说过他到底梦见了啥。”
　　听了海瑟的话，马里诺陷入思考，微皱眉头说：“对，这么说起来，我觉得……也不知是谁往这座雕像上刻的标题，但我觉得就把这雕像的主题归结为‘诱惑’，有点太简陋了。魔鬼当然是化身为蛇，诱惑夏娃吃下了智慧果，这没什么可辩驳的，但具体到这座雕像，也未必是在刻画这一场面。大蛇缠住女子，这里面可能有威胁；女子面无表情、两眼半阖地盯着苹果，这里面可能有刚睡醒脑子还迷糊着的因素，也可能就是她自己想吃罢了。”
　　“确实，这未必就是创世纪中的名场面。”海瑟点头，“除非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而定做的作品，否则师父很少给他的雕像起名字。像您收藏的这个，如果让我来给它起名，大概也是类似于‘从噩梦中醒来’之类比较朦胧的名字吧。”
　　“从噩梦中醒来……”马里诺稍微点了点头，“不知噩梦是已经结束了，还是进入了新的梦境。”他又突然抬头，盯着海瑟的眼睛，“对了，我头回去参加展览的时候，你雕刻的那组双子……”
　　就这样，两人聊了很久很久。坐在小舟上，船夫漫无目的地缓缓撑船，在水巷里走了一趟又一趟。他们聊雕像，聊舞蹈，聊音乐，聊威尼斯和符腾堡，聊教义，聊各自的成长经历。两个年纪相仿、互相欣赏的年轻人，很快就成了交心的朋友。这个过程中，海瑟注意到，马里诺的眼睛与小百灵有着一些相似之处，其中最相似的地方就是那里面都如孩童般清澈。只是，海瑟也能想明白：马里诺的眼睛为什么能避免浑浊，主要还是因为他“住在云上”；虽然作为富豪中的富豪，参与着许多尔虞我诈，但终究远离了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少沾染了许多烦恼的灰尘。小百灵难道也是这个原因吗？
　　直到水巷几乎完全陷入黑暗，他们才意识到，差不多已经是午夜了。“竟然，聊了这么久了啊。”马里诺意犹未尽地歪头看着漆黑的水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海瑟克莱坦，你有没有这么想过，”他的声音变得飘散而微弱，仿若自言自语，只有在当前这种寂静中才能被人听清，“在咱们刚刚这么长时间的交流中，肯定产生了些特别有前途的想法，或者什么特别耀眼的伟大思想。但是，那些言语和它们背后的思想，也都跟这水上的波纹一样，消逝在黑暗中了。就算咱们回到家去，克服疲惫和睡意，点起蜡烛，准备好纸笔，对今晚说了些什么也只能写个大概，或者详细记载几个片段。绝大多数思想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散啦……”他顿了一下，喉咙干咽了一下，又说，“不光咱俩，这座城里，整个欧罗巴，乃至整个历史上，绝大多数闪耀的、值得铭记的东西，都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就算咱们诚心求教，也已经没法开口讲给我们啦。”
　　对这过于深奥的话题，海瑟一时间也说不上来什么。思考了一下，他想起来马里诺之前关于“到了天堂再向师父道谢”的说法，便仿照着说：“那些事情，就只能等到了天堂再说了吧。等到了那天国，有了无限的时光之后，人们的卓越智慧和闪耀思想终会被留住，逐渐汇聚成闪耀的星河来显示主的光辉的。”
　　没想到，马里诺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啊，不行。”他的声音低沉，“那不是能到了天国再说的事情，而是必须在那之前解决的问题。对，那可能是决定了我还有没有去那里见到先贤们的资格。当然我没少给教会捐献，赦罪符我也不需要因为我本来就去罗马朝圣过。但是，”马里诺看向海瑟，清澈的眼睛里流出不少脆弱与惶恐，“但是那些宣教士们不是常说吗？说金钱本身就是罪恶，死时仍持有的财富是审判时要背负的重担。就算在面临审判时不被打入地狱，也要在炼狱中忍受漫长到几无止境的煎熬折磨，直到燃尽所有罪孽为止。要是以死时留下的财富来计算罪孽的话，那我看，跟至今为止的历史上所有死过的人去比，我应该也会是最后一批从炼狱里爬出来的人了吧，我那时候怕是已经烧成一抔焦炭了吧。”
　　带着恐惧的颤音，让海瑟想起了他在狂欢节的展会上展出过的雕像“炼狱的号泣”；他看了一眼马里诺，马里诺也在看着海瑟的方向，但并不是看着海瑟，而是从海瑟身后的夜空中，同样看到了“炼狱的号泣”的形象。虽然还不至于发抖，但海瑟了解了：马里诺对炼狱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
　　“所以还不够。”马里诺一字一顿地说，“我离天国的钥匙还远得很。只如常人般做一些浮光掠影的事是不行的，必须想想什么东西能长留世间。”他紧盯着海瑟，重复道，“长留世间。永恒的事物唯有神迹，但起码我要留下些能够在几百年后还要为人所惊叹，在这几百年间都传达着真正的美，震撼世人心灵的东西。”
　　他抬手一指，面对着威尼斯水巷主河道的一处古老屋舍，昂然说：“比方说，那个老宅子，占着那么关键的地方，造型却如此古老促狭，简直就是在威尼斯的心脏给陈旧和困窘造了一座纪念碑。我已经在跟那块土地的所有者谈价钱了。等拿到地，我就把那个老宅子拆了，修建起一座新的宫殿。那宫殿要选用最具才华的建筑师，采取最新潮的审美，还要找你和你的姐夫，提供优异的石材，和绝佳的雕刻。我要让它成为威尼斯这座美丽城市的花冠！”
　　“非常感谢。”海瑟马上回应，“您为威尼斯的美丽与荣光一掷千金，我非常感激，我想威尼斯市民也会世代惊叹于您的杰作的。”
　　然而，马里诺却并无多少欣喜之色。他缓慢但大幅度地摇头：“不够啊，还是不够啊。”马里诺两眼出神，“我之前在罗马待过几年，结交了一批同来罗马朝圣外加‘游历’的年轻人，其中就包括与我年龄相仿的佛罗伦萨的贵公子，乔凡尼·德·美第奇。在慷慨解囊和赞助艺术这方面，我跟他比可差远了。当时和我一起玩耍、学习、游历的伙伴不乏像我这样的豪门子弟，但是我们这些人在这方面，全加起来可能都比不上乔凡尼。他给穷苦人以施舍，给艺术家以赞助，捐款修复文化古迹，收集并保护圣人的遗物，雇佣艺匠誊录画册与书籍。乔凡尼真的就好像……好像一个小太阳，行走在大太阳难以照遍的世间，给这个泥泞阴暗的尘世倾洒高雅与神圣的光辉……”马里诺出神地远眺，眼中满是向往。
　　话已至此，海瑟多少能猜到一点接下来的发展了。正是因为已经猜到了，所以更不能搭腔，只能安静地等马里诺自己把话说出来。小船缓慢地飘荡在运河中。周围的黑暗近乎凝固。
　　“唉……”终于，马里诺收回视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羡慕乔凡尼啊。像他那样，是一定能够攥住天国大门的钥匙的吧。虽然我们康达里尼家族也算是最有权势与财富的家族之一了，但人和人没法比，家族和家族的情况也不一样。康达里尼只是威尼斯的一部分，而不像他们美第奇那样可以代表佛罗伦萨的全部，我们仍要如履薄冰，用绝大部分财力去维持我们在威尼斯的影响力。所以，我没法像他那样向着世间的一切发光发热，而是不得不有所取舍。把钱花到最紧要的地方去，仔细挑选最能接近天国之钥的赞助对象。所以……”
　　终于说到关键的地方了。海瑟吞下口水强作镇定，马里诺舔舔嘴唇下定决心。“享誉列国的雕刻师，海瑟克莱坦，”他提高声音，叫出年轻雕刻师的名字，“我，威尼斯的马里诺·康达里尼，邀请你成为康达里尼家族的专属雕刻师。我们将为你提供这世上所有雕刻师中最优渥的生活与工作环境，希望这些条件能够帮助你充分发挥你的才华，创作出足以青史留名的作品，帮助我们康达里尼的家族的名字也流传后代。”他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海瑟，“当然，和你在符腾堡的时候一样：如果我们暂时没有需要，你可以任意使用我们提供的资源，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创作。”
　　这正是一位雕刻师所梦寐以求的。但是，在答应贵人之前，海瑟还必须先确保能履行自己对老朋友们的承诺：“请原谅我多问一句。我的朋友们，很多家境并不优渥，正常来说是没有能力接近、欣赏这些雕刻作品的。我曾经对他们这样说过：就算未来我成为了谁的专属雕刻师，也应当允许他们到我的工作室来欣赏我的工作成果。您可以允许自己的专属雕刻师履行这个承诺吗？”
　　“这有什么！这很好啊！”马里诺立刻就应允了，“你的朋友是一群可靠可敬的人，这我已经在这次的事件中充分体会到了。即便不是这样，我也完全不在乎被更多人看到，你未来的作品所将获得的荣耀与赞叹，可是与我和我们家族相绑定的，我还希望更多人看到呢！教会那边也算是因祸得福，把那个老顽固收买了的话，未来每年的狂欢节应该都能给你办展览了吧，之后的定期展览我会给你想办法的。哎我跟你说，我可是注意到了啊，当时在废弃教堂里那会，扣留你作品的教士与士兵中，有好几个人，又对你的雕塑很感兴趣，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意思盯着看。如果你再办展览，我想他们肯定来。”
　　对方已经这么说了的话，海瑟再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我非常荣幸地接受您的邀约。”海瑟凝视着马里诺的眼睛，郑重地说，“感谢您为艺术与美的事业所做的付出。我一定尽我所能，创作出比过去更精美的佳作。”
　　笑意难掩，“那就说定了，那就说定了！”马里诺的音量大到在这样的深夜里近乎扰民。他伸出手去与海瑟握手，“那么，后天……不，就明天吧！说不定已经是今天了。明天正午，会有我的使者带马车到弗朗哥的店去与您见面，您搬家需要带什么东西，就可以开始搬着了。我已经想好了一处绝佳的房子给您用作工作室，明天一下午可能还没法收拾到足以住人的程度，您到时就尽管跟他们说你打算怎样摆设吧！”
　　两只交握的手各自又用了用力才分开，马里诺和海瑟都为这不是最后一次见面而高兴。小船轻巧地滑向他们登船的地方，在那里，久等了的侍卫再次站到了登岸的台阶边，举起了长枪，长枪上康达里尼的徽记在夜风中飘扬。看着那徽记，想起出发前朋友们的嘱托，海瑟感慨万千。
　　老鲍，师父，我真的登上云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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