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3年初秋。
　　海瑟做了个梦。在梦中，他坐在一片大草原上。这个梦浓墨重彩，草是碧绿的，天是湛蓝的，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炽烈的阳光照得发亮。不远处，一位穿着民族服装的黑发少女向自己大步跑来，少女笑容灿烂，边跑边向海瑟大幅度挥手，开心地喊道：
　　“海瑟！海瑟！我发现我其实是根棍子！”
　　突如其来的坠落感。海瑟猛地醒了过来，刚刚睁开一点眼睛，又被已经照到了眼皮上的阳光闪得紧紧闭上。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醒过来，因为他仍被幻梦包裹着：太阳暖洋洋的，床铺软绵绵的，空气干净清新，还有烤面包的香气和牛奶的味道远远传来，逐渐渗透进他的身体和灵魂里，让他回想起当年在师父家里当学徒的年月，让他不忍心醒来，想要在这样温暖芬芳的梦里再多沉湎一会。
　　又躺了许久，当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思维已经相当清醒而幻觉仍未消失时，一下子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只见原本散落的许多垃圾现在都不见踪影了，而且早饭的香气确实地在从楼下传来。“该不会是小百灵来了吧。”海瑟马上就猜到了真相。
　　慌忙穿上衣服，正要奔下去，又犹豫了一下，把衣服好好整理了整理，才稳定了一下呼吸，强装镇定地下了楼。
　　结果，听到海瑟下楼的声音，小百灵的第一句话就击溃了他的强装镇定：
　　“你醒啦？我半个小时前就见你的下身翘得老高了！”
　　“喂！小孩子说什么呢！”海瑟着急地说，“不许说这种话！”虽然小百灵客观地看也是一般风俗所认为的可以嫁人的年级了，但在海瑟的心目中还只是个孩子。
　　“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小百灵叉腰走到楼梯前迎着海瑟，“你好好看看，不应该说我是个好妻子吗？”说完还转了两个圈。
　　定睛一看，这次的小百灵，确实给人的感觉跟上次大不相同。虽然还是穿着一件随处可见的麻布原色朴素长裙，但外面围了一件洁白的围裙，一下子就显得干练了不少。上次见面时藏在衣服里的麻花辫这次整个拿了出来，并不很长，只到背中，但是酒红色的麻花辫上缠了纯白的丝线，末端的蝴蝶结看上去格外醒目，随着辫子的运动而动起来时真好像是阳光下起舞的白蝴蝶似的。
　　“真挺好看的。”海瑟赞叹道。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夸别人好看是在什么时候了，简单的几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就好像吞下了烈酒似的，又很不适应，又有点脸红心跳。
　　另一边，小百灵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也没有感受到海瑟的回应的分量，就有点落差。“真能睡，太阳晒着眼皮还能躺那么久，是不是其实早就醒了就是赖在床上不起床啊？”她这么说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自己猜得有多准，“赶紧的吧，我来的时候给你买的面包和牛奶，刚买来的时候还烫手呢，现在都温了。”说着就把海瑟往饭桌前面拽。
　　海瑟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乖乖地在餐桌前坐下，看向了桌子上的面包和牛奶。“牛奶是怎么带进来的？”海瑟好奇地问道。
　　“直接用你家的大木碗去牛奶贩子那里盛的啊。”小百灵站在他身旁，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啊？端着盛满牛奶的木碗翻我家阳台？”海瑟怎么也想象不到那种高难度动作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不是了。”小百灵只好解释，“是我先翻进来，打扫打扫卫生，然后从里边把一楼大门打开，直接走出去买的。”
　　海瑟听了，不由得看了眼楼梯。这个楼梯他很了解，踩上去动静非常大，就连每天都上来下去的他自己，摸透了这个楼梯的脾气，都无法把噪音降低到不会把人吵醒的程度。原本他觉得这楼梯会成为完美的防盗措施，没想到在小百灵面前都不算什么。
　　终于，海瑟拿起了面包。虽然这面包已经不太热乎了，但将其掰开的时候，里面倾泻而出的香气依然令人口水直流。忍住把它直接塞进嘴里的冲动，海瑟把它放在温热的牛奶里蘸了蘸，正要吃，突然发现小百灵还站在他身边，双手交握于身前，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你……你干嘛不吃啊。”海瑟有点紧张地问。
　　“我？我家饭可早，天刚亮就已经吃过了，我只买了你那份。”小百灵答道，“赶紧，赶紧吃，我等着看呢。”
　　“等着看……”海瑟苦笑，“我跟那些贵族不一样，他们可能已经习惯了，我这个……你站我旁边盯着看，我实在是不好受，你要不坐到我对面去？”
　　如海瑟所希望的那样，小百灵马上就拉把椅子坐到了他的对面：“好了我坐下了，你可以吃了吧。”
　　这次再不吃就说不过去了，而且从大脑到身体也都在迫不及待地催促海瑟赶紧吃。一口下去，根本没有发表感想的余裕，海瑟只觉得自己的食欲一点也没有被满足，反而成倍地、十倍地被扩大了。身体中敞开的巨大的无底洞，促使着海瑟以很快的速度掰下几大块面包来，蘸上牛奶，一块接一块地送进嘴里。冒着香气的面包和热乎乎的牛奶进了肠胃，就好像进了冰窟，把厚厚的冰块融开，露出沉睡多年的肠胃壁，久违地认真工作起来。
　　当海瑟的意志终于能够胜过庞大的进食本能、让自己双手双唇停下动作时，小百灵买来的食物已经被吃掉大半了。正想着应该说点什么，双手不自觉地一用力，又把一块面包掰下了一块来，眼睛无法移开视线地直勾勾盯着一丝丝被撕扯开来的白色面包絮；随着醇厚的香气冲入鼻腔钻进喉咙，他觉得脖子后面的肌肉抽搐着传来一股力量，仿佛有人按着他的脖子让他低下头去吃这一口。柔软而有韧性的面包在嘴里咀嚼着，海瑟才终于觉得自己冷静了下来。
　　整个过程中，小百灵都面带笑容，用双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海瑟。
　　“……好吃。”海瑟觉得自己掩饰也是不可能的，便如实表达了自己的感受，“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吃过早饭了。”
　　小百灵马上追问：“那你平时都吃啥呀。”
　　“这个……”海瑟考虑了一下如何显得不那么狼狈，但最终什么也没想出来。“干面包，啤酒，肉干，萝卜。”他实话实说，但又追加了一句，“并不是生活拮据哦，主要是实在懒得在吃喝上花费时间。”
　　“嗯嗯。”小百灵笑着点点头，“我信了。”
　　“我……我是真的只是，只是不愿在吃喝上花时间而已！”海瑟看小百灵好像不信的样子，追加辩解，“你看，我每天在雕刻上要花很长时间嘛，如果要准备新鲜的热腾腾的饭食，实在是太耽误工夫了……”
　　“嗯，我知道。”小百灵脸上还是并不严肃的笑容，“所以我说我信了嘛。”
　　“所以说，信了……”海瑟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继续吃了起来。
　　终于早饭吃完，小百灵马上站了起来，收拾了碗碟。其实这一顿早饭的量对海瑟这样一个成年男人来说也已经完全足够了，但毕竟很少能吃到这样的美味，总是想多吃点，所以盘子被端走的时候，海瑟还在眼馋地看着盘子上散落的那些面包渣。至于看到小百灵几步外背对着他，用手拢了拢盘子上的面包渣倒进自己嘴里的场面，他更是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口水。
　　半小时后，小百灵已经在水桶里洗完碗盘和桌布，并把桌布晾在了阳台上。她看了看外面逐渐喧嚣的城市，回到屋里来对海瑟说：“水桶里的水你就有空的时候自己去倒吧，现在外边人已经多起来了，万一有人认识我呢，我不能随便抛头露面。”
　　“所以你到底是何方大小姐啊。”已经开始雕刻工作的海瑟这样问道，虽然他也没有指望小百灵好好回答他。
　　听了这个问题，小百灵慢悠悠走到海瑟身边，浮夸地表演出娇羞的模样，反问：“怎么了，是不是已经开始考虑向我家提亲的事了？”
　　海瑟只能苦笑着叹口气，摇摇头：“虽然我是说了我大概已经能从前几年失去妻子和女儿这个事中走出来了，但妻子在我身边的那种感觉还未消退，距离能娶新的妻室的程度还差得远呢。”说完就转过头看着雕塑，但手上并没有动作，喃喃自语道：“……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小百灵并没有受到挫折的样子，更进一步地靠近了海瑟，逼问：“那，海瑟你跟我实话实说，刚才吃早饭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一种，跟妻子生活在一起的感觉？”
　　“……嗯，有啊。”海瑟想了想，觉得隐瞒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就选择了直说，“感觉自己的妻子还活着，她在看着我。感觉面包和牛奶不仅温暖了肠胃，也温暖了心肝。”
　　简单的两句话让小百灵十分受用。她美滋滋地舔着嘴唇反刍了一下，然后再次贴近了海瑟，挺起的小胸脯已经完全贴在海瑟的胳膊上了。虽然小百灵穿着完全不显身材的朴素衣服，让人看不出来胸部有什么隆起；但如今紧紧贴上来的话，从少女的身体上传递过来的柔软与弹性，还是让海瑟全身僵住了。
　　“海瑟，我也可以的嘛。”小百灵轻柔的声音好似蜜糖，“让我来代替你的妻子，好不好？她能给你的我也都可以的，你跟我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来成为她，好吗？”
　　“不行。”从僵硬中恢复过来的海瑟断然拒绝了小百灵，并后退了两步，“小百灵，我看你还小所以对你一些欠妥的言行只当是小孩子的玩笑，但是你有点过分了。我说过了，我现在放不下我的妻子，不可能开始一段新的恋情的。更何况，拿别人当我妻子的替代品什么的，这种事情我到什么时候都做不到。”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为了咱俩都好，小百灵，你别再说了，刚才你说了什么我就当从来都没听到，好不好？”
　　短暂的沉默。小百灵低着头一动不动，让海瑟隐约有些紧张。微微的晨风从阳台吹来，让小百灵的连衣裙簌簌地泛起涟漪。只听小百灵开口了，她说：“海瑟，你曾经有过妻子，现在单身这么久，真的不寂寞吗？我可以的哦，我怎样都可以的哦。”她抬起头看着海瑟的眼睛，再次缓步走向他，同时一只手抬起，扒住了领口，让更多细腻白嫩的肉体坦露出来，“海瑟，我今天，就只穿了这一件衣服哦。就是说，就是说我这衣服下面是光溜溜的哦，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的哦。”她声音颤抖，轻轻拉住海瑟的手，“海瑟，今天就让我留下吧，今晚我就睡这了，可以吗？”
　　“松手。”海瑟黑着脸，声音低沉但严厉地说，小百灵显然被吓住了。“如果你是来招揽生意的，那你来错地方了，我没什么钱，有钱也不会花在你们身上。如果你是来侮辱我的，那我现在就请你出去，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如果你也不是招揽生意的，也不是来羞辱我的，那我请你回家去好好问问你家大人，什么是最起码的礼节，怎么跟人正常地说话！”海瑟瞪着小百灵，怒意喷薄而出，吓得小百灵一扫刚才的从容，缩着脖子连连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到了墙上才停下来，害怕地看着海瑟。
　　“喂……别突然又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啊。刚才的神气哪去了。”海瑟皱着眉头，余怒未消，“如果你以为，不用好好道歉，就嘤嘤嘤一下就能让我忘了你之前的冒犯，就能继续赖在这，那你可想错了。”
　　突然，小百合昂起头来，“谁要嘤嘤嘤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海瑟，眼睛里满盈的泪水有一侧顺着脸颊流下，“我说错话了！”小百合又不甘又委屈地喊道，“对！不！起！讨厌！”一边说着，一边就麻利地解下围裙甩开。雪白的围裙都还没落在地上，小百灵就抓着阳台的栏杆一跃而起，像只受惊的花猫般消失在了海瑟的视野中。
　　“喂，喂！小百灵！”海瑟眼看着别人跳楼，吓了一跳，连忙跑到阳台去抓着栏杆往下看。小百灵的速度太快了，海瑟只能看到一个迅速闪进小巷子里的背影。因为迅速的下降，气流掀起了小百灵的裙子，那下面的肉体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摄人心魄的光芒，就好像初霁时的雪野。只是一转眼，她就如鬼魅般在宅巷的阴影中消失了。
　　“真……真的没穿啊。”海瑟目瞪口呆，久久凝视着小百灵离开他视野的地方，心中百感交集，身体不知所措。

　　愣了好一会，海瑟才从阳台的阳光下走回屋里，被相对清冷的檐荫所包围。他心不在焉地走回雕像前，怔怔地看了一会尚在雕刻中的雕像，又看了眼放在一边的凿子和锤子，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去把工具拿起来，而是转身，溜达回了餐桌旁，颓然坐下，趴在了桌子上，从木桌中隐隐约约还散发出来一点之前残留的牛奶芳香，但如果特地去嗅的话又没有了。
　　如此趴了一会之后，海瑟突然坐起来，仿佛在对面前的什么人说话一般，声情并茂地大声说：“换作别人也只能是这样的嘛。是吧？小孩子缺乏教养，我又不是她爹妈，我能负起这个责任来教导她吗？我让她好好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不对的，这就已经是我所能做到的最负责任的做法了。”
　　说完，盯着桌子对面并不存在的另一个自己看了一会之后，海瑟又好像断了线的人偶，趴回了桌子上。虽说他所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对，也不能要求他对一个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做更多事情、负更多责任，但海瑟内心里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各种极端情况，去思索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
　　“我让她回去好好问问家里的大人，但是说不定她真的没有家里大人呢？那我说的这种话对她而言是不是就太残酷了？”海瑟喃喃自语，“可是，也不应该吧，她那么活泼伶俐，能说会道，刚见面的时候还挺有礼貌，可不像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海瑟稍微直起身，甩了甩头，又换了个方向趴下，“也未必，说不定……联系她的名字，也说不定是个被风月场所收养长大的孤儿，是在那里学的社交礼节。眼看着即将到了要‘接客’的年纪，所以想要找个摆脱这种命运的机会……”
　　就这样，海瑟下意识地反复思考当时自己应当抛开面子让她不要走的理由。可是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越想，海瑟的脑子越是要乱成一锅粥。终于，他猛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楼梯边，想要回到阁楼的床上去，再睡一觉以摆脱现实。无意中看到了楼梯边的木桶，回想起之前小百灵的嘱咐，便又提起木桶，改为下楼，想要先去把水倒了，再回去睡觉。水桶不大，但是稍微走两步，里边的水就不受控制地溅洒出来。海瑟只好先把桶放在了楼梯上，待它平静下来再提起来小心翼翼地继续下楼，后悔没看一眼之前小百灵是怎么做到的。
　　终于把水桶提到了门口。刚把水桶放下，准备把门闩打开，海瑟就听到楼上传来摇铃摇响的声音，说明有人来了。海瑟浑身一机灵，下意识地想马上把门打开，但是仔细一想又犹豫了。正想问“是谁”，就听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个年轻男子：“这个海瑟，是不是还没睡醒呢。”
　　海瑟听见声音，就知道这是老熟人来了。以防万一，还是隔着门问了一下：“老鲍，阿顿，灰伞？是你们吗？”
　　门外的人反而吓了一跳：“好嘛，怎么就在门后呢，怎么着打不开门了？”说完门就被打开了，海瑟伸头一看，果然是老友三人组。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是粮食仓储商老鲍，肌肉强健的青年男子是城市卫兵阿顿，以及戴着头巾的女子，灰伞。“快快快，快进来。”海瑟招呼着三人，把三人带上了楼，而水桶就直接忘在了门前。
　　“嚯！”刚上到二楼，老鲍就发出了惊叹声。
　　海瑟奇怪地问：“怎么了？”
　　老鲍正要回答，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跟阿顿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了浮夸的恍然大悟表情，然后连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并用完全不是没什么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海瑟。
　　“不是，那个……”海瑟有点慌了，“你们到底怎么了？”
　　“我就直说了，”灰伞的声音听起来不比海瑟年长多少，但很沙哑，没有这个年纪的女性常有的清爽，“你是不是有相好的了？不然你怎么突然把你这猪窝打扫得这么干净？”
　　海瑟先是吃了一惊，他没觉得自己的房间变化如此之大，如果他能注意到这点的话也不至于打造出猪窝来；紧接着又逞强：“就，就非得往这方面想吗，就不能是我为了接待尊贵的客人而特地打扫了一番吗？”
　　三人无言地看着他，又看看堆满了半个房间的石雕。海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到了自己那一堆存货上，无声地叹了口气，肩膀也耷拉了下来：“好吧，对，并没有那样的贵客前来。不过也没有什么、什么相好……反正就是机缘巧合吧，因为偶然的原因，就偶然地收拾了一下。”
　　三人互相看看，显然并没有相信的样子。但是，他们互相之间也向来保持着“不想说的就不逼问”的默契，便没有追问。“好了，我已经等不及了，”老鲍擅自走了过去，“你找相好的跟我有啥关系，难得来一趟还是赶紧看看你的新作吧。”另外两人也深以为然地朝着石雕走了过去。
　　“上次来的时候我就看上这个了。”老鲍俯身看着其中一座雕像，“只是，实在是……因为我要扮演那种富贵人士嘛，他们一个个都风度翩翩不苟言笑的，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让视线一直盯着这么……这样的东西……”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眼睛还贪婪地死盯着。
　　老鲍的表现并不过分，这是一座特别露骨的雕像。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用手肘和膝盖趴在地上，胸前一对圆润的乳房即便是在欧洲人中也显得丰满，其下半身与一头野兽的下半身紧密相连以至于看不到交合之处；这野兽似狼而又比狼更健壮魁梧，它的上半身仿佛有着人类的情欲般趴在女子身上，低下头，从两排獠牙间伸出舌头，与女子的舌头交缠在一起。女子双眼闭合，情态痴迷；野兽霸气外露，身上毛发张扬、肌肉盘虬。野蛮与温婉激烈碰撞，静止的画面充满动感，热烈的场面好似要燃起火焰来。
　　“老鲍，这还是你吗。”阿顿轻抚着雕像中女子波浪般的卷发，“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喜欢的不应该是那些更……年少一些的？”
　　“唔，我这个……我是……”老鲍老脸一红，支支吾吾了一会，终于自暴自弃地说：“我是喜欢更年少一些的！但是，这么个大姑娘干这事，你说，谁不喜欢看啊！”房间里随即洋溢起了会心的笑声，海瑟也跟着笑了起来，感觉心情好一些了。
　　在两个男人围着“野兽与大姑娘”看的时候，唯一的女性，灰伞的注意力则逐渐被另外一座雕像所吸引。这座雕像刻画的是一位被囚禁的少女，身上穿着难以蔽体的破衣烂衫，露出了半边乳房和整个腿脚；她此时正跪坐在粗砺的地面上，上半身前倾，左手仿佛握着细而垂直的东西，右手伸直、五指张开；少女的头发凌乱，张嘴在呼喊着什么，两眼睁大，眼睛里却满是绝望。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位被关入牢笼的少女，虽说并没有往她身边真的放置铁栅栏，但她此时的困窘与未来的黯淡已是一目了然了。
　　“海瑟，这孩子是谁呀。”灰伞问道。
　　“这孩子，我也没想好她是谁。”海瑟走到她身边，挠挠头，“反正就是一位被投入囹圄的少女呗，你觉得她是谁她就是谁了。”
　　灰伞蹲下，出神地看着雕像，“那就是我了。”她停顿了一会，接着说，“本该成为公主，却错成了女囚；被投入暗无天日的牢狱，唯与蛇蝎毒虫相伴；小小地窗口里只能透入一点点光线，却绝对看不见太阳；凄凄苦苦伶仃无依，忘记了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学了太多不该学的东西；最后，以为自己肯定要死在这黑狱中的时候，突然被毫无征兆地卖到不认识的人那里，从一个牢狱进入新的牢狱……”
　　灰伞声音虽小，但是声情并茂，感同身受，吸引了另外几个人聆听。这几人已经很熟悉灰伞了，在听完灰伞这一番讲述之后，老鲍便问：“这是你脑内徘徊已久的小剧场？还是刚才现编的？”
　　瞥了一眼老鲍之后，灰伞继续神情凝视雕像上的少女：“不是脑内徘徊已久的……你瞎说什么小剧场啊，不是。只是看着她，就觉得有这样的故事流入脑海似的，就觉得很有共鸣。”
　　阿顿俯下身来仔细看了看：“是吗。我可没看出这些来，这不就是被关起来了嘛。”
　　“啧啧，”灰伞嫌弃地摇摇头，“我这是灵魂的感悟。你们男的懂什么，回去看你们的野兽与大姑娘去吧。”
　　其实海瑟雕琢这作品的时候，虽然有些想象，但是也远没有灰伞想得这么深这么动情，可能灰伞是从雕像中看到了自己吧。他也没敢说。反刍着灰伞讲的故事，感受着灰伞所传达的情感，海瑟突然觉得自己这座雕塑还有不少可改进之处，对少女的绝望感刻画得还不够强烈，不过此时此刻也已经不能改了。海瑟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这种对既往作品的遗憾之情他已经有些习惯了，但永远无法彻底摆脱其烦扰。

　　仔仔细细看过一圈之后，几个人大获满足，纷纷坐在了房间各处。
　　老鲍坐在了餐桌旁的、早餐时海瑟坐的餐椅上。他摩挲着自己有点乱糟糟的胡子，感叹道：“太过瘾了。海瑟，偌大一个威尼斯，都说这里什么都有，但你雕刻的这些东西啊，那真是除了你这，别的地方哪也别想看到。”
　　阿顿坐在他对面，早餐时小百灵坐的餐椅上，把餐椅换了个方向朝着海瑟，说：“我猜这些东西不是没有，以前就有，一直都有，只是只有贵族富豪能摆在家里最安全的地方看，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是根本没有机会看到的。”
　　“你还算小老百姓啊，”灰伞坐在窗户上，纤瘦的身体没有挡住多少阳光，“明明都把贵族标记写进名字了？”
　　“那我全名你叫吗？不还是叫我阿顿。”阿顿有气无力地反驳说，“我现在有时希望别人最好是忘了我全名叫啥，想起来了也是横生尴尬。”他的视线落回了那些雕塑上，“还是这些石头人好啊，无论怎么仔细地看也没关系，不会突然问我姓甚名谁，家庭如何，父母兄弟都是什么人。”
　　稍微沉默了一阵，海瑟突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对了，老鲍的话让我想起来了，虽然我猜你们都清楚不过还是提醒一下，以后在外边可不能说见过这些雕塑，因为有一些是富商定做的。”
　　“定做？”灰伞惊讶地探出身子，“还有这种玩法？”
　　海瑟耸耸肩：“其实对于我们来说，按照主顾的要求打造作品那是常态。即便不是身有所属的专属雕刻师，也往往是按照客户的定制来制作作品的。之前在符腾堡那边，是大公太放任我了，才没有给我提要求让我自己发挥。现在你们也知道我这些东西不太卖得出去，能找到这么几位愿意定做一件的，可不能放过了。”
　　“真好啊，能定做。”老鲍露出极为羡慕的神色，“我要是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定做一个你海瑟的手笔，那可真是此生无憾了！”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海瑟有些不好意思，“你们的喜好，我都懂。以后我的作品里，会尽可能放进你们喜欢的内容的，只要家里没别人你们也尽管来看。”
　　灰伞马上插话：“即便是你已经住到贵族的豪宅里去了，也让我们进去看吗？”
　　“啊……啊？”海瑟楞了一下，“那当然，会的。我现在的想法是不依附于哪个贵族，以后也一直以卖雕刻为生，但是万一有那么一天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会让你们进来看的。要是每天只能雕刻不能会客了，那就不叫住进去了，那就是被人囚禁在里边了啊。”
　　“哼，你以为呢。”灰伞小声念叨着，“那些富豪也没几个好东西，看你手艺这么好，真把你抓起来也说不定。不过我知道你心眼好，就姑且信了你吧。”
　　阿顿显示犹豫了一会，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这个，海瑟啊，我刚想了一下，你一直允许我们来看这些雕塑这是你的好意，不过我们也不可能老这么白看。就算是为了稍微回报你一下也好，能不能……让我们仨合订一个？”
　　“对啊，对啊！”老鲍一拍大腿，来了精神，“海瑟你得考虑考虑，你得考虑考虑这个提议！人家阿顿年轻人脑子就是灵活，我咋没想到呢。咱们三个凑一凑，钱还凑不出来吗？”
　　“嗯，就是的。”灰伞也难得地来了兴致，“我们三个也都有些积蓄嘛，这个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海瑟，定制这么一尊雕像的话，大概得多少钱啊？”
　　和这几人的兴奋不同，海瑟显得有些踯躅。“现在本来我也卖不出去，所以只要能回本、够生活费就可以了。”海瑟说，“这样的话，需要的金额……大概是这个数。”接着就报出了他的价钱。
　　虽然海瑟报的这已经是给他的老朋友们的最低限度的价钱，旁人也都清楚这一点，但说出口的金额还是让房间里高涨的气氛立马又冷回了冰点。灰伞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前倾的身体，老鲍显得有些尴尬。阿顿不住地挠头：“这个……看来确实我们不太了解行情啊，这个这个……我家里因为有哥哥姐姐他们几个挥霍散财，存不住什么大钱，恐怕没法……嗯就是，反正差得有点远……”说着说着，阿顿的声音变低了，眼睛也仿佛盯住了什么并不存在于面前的东西，“其实吧，硬是要凑的话也不是凑不出来，但是……我那个把家产败光的老爸，临死的遗言是‘我这辈子什么稀奇珍玩都买过，行年尽头却买不到一张赦罪符啊’，他那绝望的表情给我太深的印象了，透过他的眸子，仿佛就能看见他在炼狱的火焰中被烧灼的样子……所以呢，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也就跟你们说说，我希望我在我的有生之年，也能攒得出来一张赦罪符的钱，让我在离开人世的时候能走得安心一些，不要像我老爸那样在恐怖中告别。要是还能再多一张，将我父亲也从火狱里救出来，那就完全没有遗憾了。”
　　“我也是。”灰伞低沉地说，“虽然不至于拿不出来这么多钱，但拿出来的话影响太大了。我倒不是那攒钱的人，反正教会也不会把赦罪符卖给我这种人，只是我的薪水大多用来买材料和书籍了，真的攒不下什么。”紧接着还不解恨地咒骂了两句，“能拿出定制一整个雕像的闲钱的那帮胖子们，到底是赚得什么缺德钱啊。”
　　“别，别这么说……”老鲍赶紧制止，怕海瑟担心，“这只是说我们三个的力量是不够的，但也不是说这个事就没得办法啊。再找三个人，我们每个人要出的钱就只有现在的一半了；如果总共能有十个人，我们每个人要出的钱就连现在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了，那样的话多多少少还是可以接受的吧？”
　　增加人数的提议，被阿顿当场泼了一盆冷水：“只看金额的话是可以的，不过人越多就越麻烦。三个人的要求可能还能融合在同一座作品中，六个人恐怕就很难了。而且如果人多了的话，雕像到时候摆在谁家也是个大问题。你比方说每人家里摆半年吧，三个人的话一年半就能轮换一遍，六个人则要三年。哦不过我家可以不用放，如果让我哥哥姐姐看见我屋里摆了这么好的一座雕塑，搞不好就铤而走险拉走卖钱了。我就上别人家看就好了。”
　　“要说这个的话，我家也不能放。”老鲍马上接着说，“我不能让老婆知道我在这件事上花了这么多钱，而且我家是粮食仓库嘛，为了保持空气流通而架起来的木地板也支撑不住这么重的东西。”
　　“我家也不行。”灰伞简单地说，“没地儿。”
　　“嘿！我还以为光是钱的问题。”老鲍一拍桌子，“合着就算是有钱，咱们也找不到地方来放这东西啊！总不可能为放它再买个房，看来这事是没办法了。”
　　见自己的三个老朋友为自己的事情如此费心，海瑟很有些不好意思：“没事的，真的谢谢你们，我的生意会好起来的。毕竟这种东西确实不是一般人消费得起的，大家辛苦攒下的钱还是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吧。等到我发达了，到时候再给你们刻一些能放得进箱子里的小玩意来报答你们。”
　　“什么报答我们呀，”阿顿连连摆手，“我们还要找机会报答你呢。”
　　灰伞突然开了口：“我的雇主也算是个有钱人吧，可惜他只对神秘学、炼金术、圣人遗物之类的东西有兴趣。毕竟他不在威尼斯，我跟他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下次见面的时候就看他对我的工作满意不满意吧，如果满意的话，我就试着跟他说说关于你的事，看看他对雕像能不能提得起兴趣来。”
　　“嗯！谢谢，那就试试吧。”海瑟感激道，“其实我还有一点很犹豫的，就是，我刚才不是也说了嘛，我希望能不像以前那样成为某个贵族的专属雕刻师，而是就一直像现在这样，以独立的身份售卖我雕刻好的雕像，或者是接受他们的单个委托来打造雕像。但是那样的话，就要认识很多富豪，就要请他们来、把我的这些作品展示给他们看。这些雕像呢，毕竟不能吃、不能穿、也没有作为家具的价值，唯一的用途就只有看；我就担心，如果来我这的潜在客户我都给他们看了我的这些作品，他们会不会就看完就满足了，就不想买了？”
　　屋内寂静了一小会。
　　“那肯定的呀。”阿顿说，“不过这个没办法的吧？”
　　“没办法的没办法的。”灰伞连连摇头，“毕竟想让他们买，首先就得让他们看，如果他们看完了就不想买了，那确实没办法。”
　　“……唉。”老鲍长叹了一口气，“有些事，真的不能细想，不能细想。”说着又表情黯淡地摇了摇头，“我还说想回报回报海瑟的呢，结果回报没回报成，反倒更知道自己受了你多大照顾了。不仅白看你的作品，而且这原来还是不能随便给别人看的。没跟我收门票就不错了啊。”
　　一番话说得海瑟挺不好意思，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别这么说。咱们几个老朋友了，只是看看而已的话我什么时候也不会跟你们收什么……”
　　“哎，你别客气啊。”灰伞打断了海瑟，调笑地看向老鲍，“别跟他客气，定做雕像的钱他出不起，看展览的门票他还出不起吗，让他出！来老鲍，展览看了吧，给海瑟付个门票钱，不付就由大家信赖的城镇卫兵阿顿给你摁在这，我去你家里跟你老婆要钱赎人。”
　　“啊，对，对啊！”阿顿眼睛一亮，“这办法好啊，试试看吧！”
　　其他三个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阿顿。“这，我，我付……”老鲍有点被阿顿的气势吓到，“别找我老婆啊，我付就是了。”
　　“不，不是！”阿顿急得站了起来，紧走两步站到了海瑟面前，“海瑟，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办个展览？当然金主不让展出的不能展出，其他的，找个仓库摆一摆，你都不用露面，我站在门口给你收参观费，怎么也能收不少钱吧？”
　　跟阿顿的热情不同，在场的另外三人有点被吓到。海瑟第一个提出质疑：“这个，要办展览啊？那是不是有点安全问题……这要是让教会看见了，或者是让什么不能接受这类雕像的人看见了，他们不会无动于衷吧？”
　　阿顿对这个问题不以为然：“那当然不能光天化日地举办了，要不我怎么说找个仓库呢。你就当是我们今天这种来访的扩大版，不做任何宣传，所有观众都是我们三个去找。海瑟你可能不知道，找我们三个打听你的事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中大多都是在你几年前来威尼斯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人，都是真切喜欢你的作品的、可靠的人。作为第一次，我们找的人不会太多，也就是二三十个人这样，怎么样？”
　　海瑟犹豫了，犹豫期间老鲍发了话：“不过，这么多雕像，要搬运到一个仓库去，展览完再搬回来，其实光搬运费就不少钱的吧，更别提还有租仓库的钱。确实，经常有人跟我打听海瑟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人数也是有限的，二三十个大概能有，再多就困难了。从这些人身上收的参观费，能不能抵偿得了搬运和租赁仓库的费用，我不得不有点担心啊。”
　　这次，灰伞抢先回答了问题：“第一次的话确实可能入不敷出，但是如果还要办第二次，你猜参加过第一次的那些人，会不会就算涨价了也要再来？”她脸上露出狡黠的模样，“也不是一定要涨价啦，这次只邀请我们三个认识的人参加，下次让他们中可靠的人也邀请认识的可靠的人来看，参观者不就多多了吗？”
　　“是的。”阿顿点点头，“我建议干脆就搞预付费，毕竟有我们三个的保证呢，这参观费也不是一笔大钱。如果现场点钱，又慢，又有可能收到假钱。”
　　“啊？保证什么的……”海瑟有些惶恐，“那就是说万一没办成，你们还得退还呗？你们的压力是不是太大了……”
　　“海瑟，海瑟。”老鲍打断海瑟，郑重地看着他，“我们是会承担点压力，但跟你比就小得多了。最主要的还是得看你敢不敢迈出这一步，只要你觉得这办法可以，我们都很愿意帮你分担一点。”
　　三双眼睛都看向了海瑟。海瑟也站了起来，徘徊着走了两圈。房间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只能听到远方街市的喧嚣和地板偶尔传出的吱呀声。终于，海瑟坐到了餐桌旁，并打手势招呼阿顿跟灰伞也坐过来：“来，咱们四个为第一次雕像展，好好商量一下细节吧。”
　　房间里响起快活的声音。这举动虽然冒险，虽然可能没多少收益，但至少是在昏暗失措的道路上打开了一扇新门，而门里还隐约透出了光。而海瑟，选择了进去一探究竟，尝试走出一条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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