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之钥 2 海波荡漾的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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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威尼斯城门口开始排队。海瑟一开始是精神抖擞，等了个十几分钟之后觉得就算周围挤挤挨挨，好像也不妨碍他再睡一觉。正要躺下，城门口附近的人群里一声熟悉的“海瑟！海瑟！”让他马上就重新精神了起来，扒在车沿直起上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里的人群中，一名赤发的女子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挥舞着跑过来，显得有些费力的样子。见状，海瑟连忙用车上腾身而下，在马车上颠簸了太久了双腿也让他在落地时一个踉跄。女子见他没站稳，也急着想过来扶他，结果自己也差点摔倒。就这样，两个人踉踉跄跄地抱在了一起。
　　“海瑟，真的是你海瑟。”女子刚见面就开始抹眼泪，“你安全就好，安全就好……我估摸着日子觉得你差不多这个时候来，没想到真的刚到你就来了。这是上帝的旨意……这一定是上帝的旨意！”
　　“朱迪菈，我来了。”海瑟轻抚着姐姐的长发，“放心吧，大公他其实也是不得已才宣布放逐我的，其实提前私下通知了我并帮我准备东西了，所以我走得并不匆忙，反倒是有种逃离了伤心地的解脱感呢。”
　　“那就好，那就好！”姐姐欣慰地看着海瑟，然后拉起他的手往城门的方向紧走几步，把一个人指给他看：“来海瑟，你姐夫在这呢，你之前来的时候他外出进货正好错开，他早就说想见见你了。”
　　海瑟沿着姐姐所指的方向看去。这位姐夫，是个矮而敦实的男人，脸上留的胡须经过了精心打理，身上穿的城镇商人的服装干净利落，令人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是一位经商多年、老成持重的成功商人。
　　姐夫向海瑟正式地行礼并自我介绍：“弗朗哥，威尼斯的石材商人。”
　　海瑟见了，连忙也向姐夫正式行礼：“海瑟克莱坦·库珀，符腾堡伯爵艾伯哈德五世的专属雕刻师迈那迪雷亚·麦瑟斯的徒弟。”
　　二人相视一笑，感觉关系亲近了不少。弗朗哥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问：“怎么，被大公赶出来了，哎要不怎么说符腾堡是小地方呢。你这样的才俊还是得到威尼斯来才能充分发光放热。”
　　“哪里哪里，大公那里也是没办法。”海瑟解释道，“另外他也是说，说我到威尼斯可能更能发挥一些。还给了我不少钱。明明我在符腾堡的时候就没怎么工作，还一直拿着他的薪水，现在还挺感激他的。可惜我大概已经没机会报答了。”
　　“没事，怎么会没机会。”弗朗哥拍拍海瑟的肩膀，“等你成为各国贵族席上的红人了，到时候机会有的是。这条通往山巅的路途——”他朝着城门的内侧一指，“就要从这座城市里开始了。”
　　朱迪菈插进话来：“别瞎给海瑟增加压力。海瑟，我们给你准备好住处了，你就在这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吃饭住宿都别担心。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们说。”
　　“谢谢姐姐。”海瑟久违地感受到亲情，心里暖暖的，“我能带的东西不多，就带来了一座雕塑。之后只要有合适的石材，很快就能尝试开工的。”
　　“石材你放心……带来了一尊？就是马车上黑毡蒙着的那个吗？”弗朗哥望向海瑟即将过城门检查的马车，随即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那你不早说，过来。”说完就拉着海瑟的手朝着马车走去。
　　这辆马车空空荡荡，明明足以装很多货品，此时却只放了一个被黑毡覆盖的半人高的物件，确实令人生疑。城门的检查士兵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还是向着那黑毡走去，伸出手想扯掉黑毡，看看里边是什么。
　　“这个，这个是我的。”弗朗哥赶紧冲上去挡在了士兵身前，“这个是石材……太沉了，只好单独用一辆车来装。这么大一整块，实在是怕碰坏了，才用个毡子给盖住。”
　　“哦……弗朗哥先生的啊，怪不得。”显然士兵认得他，大概也知道他经常拉运这种奇怪的大件商品，便点点头，没再做进一步的查验。挥挥手，一行人便与马车一道进了威尼斯城。

　　明明不是第一次来威尼斯，海瑟还是没能保持住自己淡定的神色。喧嚣的街道，如织的行人，密集耸立的建筑，都让海瑟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一会看看这边，一会看看那边。猛地注意到姐姐和姐夫正在看着自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朱迪菈很清楚海瑟在想什么，慰藉他说：“没事海瑟，不用不好意思，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在威尼斯，很多人都是外乡人，大家不会因为你是外乡人而对你另眼相看的。”海瑟听了，便肆无忌惮地惊叹起城市的繁华来。
　　走了没多久，四人一马车就拐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小巷的两侧基本都是工匠，不像外面那么繁华，但是互相之间都很熟，多了几分亲切。一名铁匠看见海瑟和姐夫并肩走过来，便问道：“哦？弗朗哥，怎么，这是找了个学徒吗？”
　　和铁匠的嬉皮笑脸不同，姐夫正色道：“他可不是什么学徒，我哪有资格让他当我的学徒！这是真正的大师，符腾堡大公的专属雕刻师，现在到我这住一段时间，你们可不要在他面前太随便！”
　　“哪里哪里，太过奖了。”海瑟连连摆手，又对铁匠说：“你好，我是海瑟克莱坦·库珀，要在这附近住一段时间，今后可能还要麻烦你。”
　　“哦……哦哦。那个，欢迎你来。”铁匠有些怀疑面前这个小伙子到底是不是如弗朗哥所说的那样，以及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又为什么会住到这里来。但是，弗朗哥这个人所说的话向来如他所贩售的石材般牢靠，这点他是知道的，所以唯有选择相信弗朗哥。“既然是弗朗哥的朋友，那么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就尽管跟我说吧。”
　　“到了。”朱迪菈在不远处喊道。弗朗哥指示车夫把马车停在指定地点，然后紧走几步走到大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铁锁，用力拉开。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围上来了几个身着粗衣的壮汉，一看就是长久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工人，大概是长年与弗朗哥合作的，沉默地听候弗朗哥差遣。弗朗哥用手一指马车上被黑毡盖住的雕像，对其中为首的一人说道：“把那个卸下来，搬进门口。”那几名工人便马上行动了起来。
　　“来进来吧。”弗朗哥招呼海瑟。海瑟答应着，跟着姐夫和姐姐走了进去。
　　原本在屋外的时候，海瑟就已经对这个房子有些疑虑了。这是一栋两层半的小楼，外表峥嵘粗犷，无论是一楼还是楼上，窗户都只有餐盘大小，显然开这些个窗户就只是为了通风透气，顺便开小点可以防盗，而并没有考虑到采光的需求。加之门口开得这么大，直对着街道，又只比街道高一点点，没有门槛，这些特征都让海瑟担心这莫非是让我住仓库？
　　进了门之后，这一猜测被不幸验证了。这完全就是一间石材仓库，里面堆石材堆得高高的。弗朗哥见了这些石头跟见了孩子似的，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这些石头是从哪里收购来的、这些石材又好在何处。海瑟也只能有搭无一搭地应和着，一边眼睛四处瞟自己的铺盖放在哪，一边又在想这个屋子就算搞雕刻也实在是太昏暗了啊。正这么想着，朱迪菈的声音从石材堆后面传来：“别转悠了，赶紧过来啊。”
　　弗朗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心爱的石材，给海瑟指引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是木制的，而且为了少占用仓库的储物空间而做得非常节约，脚踩上去稍微一用力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海瑟反而有点期待，因为这样的楼梯是不可能搬着石材走在上面的。
　　打开二楼的门扉，面前的景象让海瑟眼前一亮。
　　和一楼的仓库不同，二楼有着背对小巷方向的阳台和几个大窗户，此时全敞开着，阳光充足，宽阔的房间非常适合当作雕刻的工作室。地板扫得一尘不染，通往阳台的门扇可以全部打开，而又拉上透光的幔帐。
　　“怎么样，上边还不错吧。”弗朗哥邀功道，“我们前天晚上收到信，这是你姐姐昨天从清晨到晚上收拾了一整天收拾出来的。”
　　“唔，嗯。”海瑟本想合时宜地好好赞叹一番，但正要开口，又被一股感情梗住了喉咙，怎么也张不开嘴，只好只是这样哼哼了一下，以示肯定。此时他的一只手正扶在木栏杆上，栏杆前一天刚刚被湿布擦过，现在摸上去还能感受到从内而外泛出的一点点潮气。这潮气中隐约带着点奇妙的感觉，让他心绪不能宁静。
　　“来，海瑟，我把卧室给你安排在三楼了。”朱迪菈这么说着，沿着楼梯又上了一层去，海瑟和弗朗哥也跟在了后面。楼梯发出要断了般的哀鸣，但还是坚持着送三个人走了上去。
　　“啊……”海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他面前，是三楼的卧房。三楼虽是阁楼，但也足够高了。窗明几净，阳光温柔地洒在床边铺的地毯上。床是宽大的双人床，上面铺着柔软的床垫和被褥，像新晒过一样蓬松。窗边摆着木制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摆着笔墨、细沙和羊皮纸。与一楼的仓库和二楼的工作间不同，这卧室里充满了生活气息，温暖柔软的感觉飘荡在房间中，就好像有刚刚烤好的面包出炉的面包房一样，令人陶醉。
　　在这样令人陶醉的氛围中，海瑟着了魔似的缓步向前走去，一手扶住了被擦拭得干净锃亮的床头装饰柱，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朱迪菈和弗朗哥原本还在温柔地注视着海瑟，看他实在是愣得太久了，朱迪菈才轻声呼唤他的名字：“海瑟？”
　　海瑟仿佛受了一惊，猛地回过头来，头转得太快以至于眼眶里充盈着的泪水洒出来了。这一幕，让朱迪菈和弗朗哥也愣住了。场面冻结了两三秒之后，海瑟才终于回过神来，忙用袖子拭掉脸上的泪痕。
　　“对不起，我……对不起。”海瑟的声音里还残留着一点哭腔，“这是，这个实在是……这床铺和这个房间，还有你的声音，都太像朱莲了，以至于，我觉得……明明知道不是那样，但却觉得，这一切就是朱莲做的，她还在我身边……”
　　弗朗哥见了，走到了海瑟的身侧，把手放在了他的背上，说：“我也很想念朱莲，她是这个世上最不该遭遇不幸的人。她现在在天国看见你还这么惦念着她，一定会感动的。为了不让她心疼，振作起来吧。”海瑟听了这话，“嗯嗯”地连连点头，但也没再说什么。
　　朱迪菈叹了口气：“毕竟她是我妹妹，可能打理家务的方式都差不多吧。朱莲从小身子就弱，能嫁给你这样一个珍惜她的人，生命的最后几年肯定很幸福。”海瑟沉默了一会，仍是点了点头，好像差不多缓过来了。
　　“好了好了，”弗朗哥开始打破沉默，“海瑟你就暂住这里。说是暂住，你不住的话也没别人来住，石材也搬不上来、租给别人住我也不放心。从这里的窗户……你看，打开这个窗户的话，虽然窗户不大，风景还是挺好的，能隐约看见东边海面上的波光。咱们现在先下去看看你带来的那个雕像，待会去我家吃个饭，就当提前吃了晚饭了，待会趁着还没天黑，咱们就去东边坐船好好游览一圈。”说完就拽着海瑟下了楼。
　　“净瞎说！”朱迪菈着急地跟着下去，“海瑟坐了几天的车这才刚到威尼斯，吃完饭就好好回来睡觉！想玩明天再玩！”
　　在一楼，弗朗哥麻利地把所有窗户尽可能敞开，还点燃了一个挂在墙上的提灯，让屋子里亮了不少。走到被黑毡蒙着的石像边，这是一尊半人来高的石像，三个人围在了它的周围。弗朗哥把提灯交给朱迪菈，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海瑟掀开了蒙在石像上的黑毡。
　　随着黑毡落下，一座少女的坐像呈现在了三人面前。姐夫和姐姐不禁睁大了眼睛。雕像上的少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头旁边翻滚的浪花让人一目了然这是一块海边的礁石。少女全身赤裸，抱膝而坐，双臂上小小的肌肉鼓起，好像很用力的样子，双腿也紧紧并拢，左脚交叠于右脚之上。与这极为收敛的身体呈现鲜明对照的是，少女的脖颈高高扬起，睁大了眼睛仰望天空，双唇略张、贝齿微启，空洞的石像眼睛也仿佛在祈求、期盼着什么。在少女的长发上，石雕的表现能力几乎被发挥到了极致，额前的头发随风扬起、脑后的长麻花辫垂至股后，这一切均被纤毫毕现地显现出来。
　　“惹人怜爱啊。”弗朗哥凝视许久才说，“真是惹人怜爱啊。”他伸出手去，又缩回来，掏出手绢好好擦了擦，然后才再次伸出手，以仿佛触碰新生儿般的小心翼翼，轻轻触摸着雕像中少女的锁骨、肩胛与膝头。
　　朱迪菈提着灯，随着丈夫的手而走，照亮弗朗哥所注视的地方，同时她自己也顺着丈夫的关注路径而仔细端详了这尊石像。“真的很像父亲的手笔。”朱迪菈赞叹道，“父亲做过得最细致的雕像，也就是这样了吧。”
　　“师父的手艺，我也只学到了一部分。”海瑟冷静地说，“可惜我当学徒的时候太晚了，没能在师父去世前，把他的技艺都继承下来。”
　　“虽然没能全部继承，但是已经有发展了。”朱迪菈认真道，“像这个头发的细腻与真实程度，我从来没见父亲能做到这样的。”
　　海瑟先是沉默，然后低声说：“因为我喜欢。看着朱莲的头发研究出来的。”弗朗哥和朱迪菈闻言，都紧张地看向海瑟，担心他又因为思念亡妻而情绪波动。但是这次还好，只见海瑟凝视着自己打造的雕像，脸上露出微笑，大概是回想起了过去的好时光。
　　“那么，”弗朗哥说，“需要把这个雕像送到楼上去吗？你也看到了，那个楼梯没法承受这么重的东西，但是房檐上装有吊车滑轮，可以在一楼和二楼之间运送石材、雕像这类重物。”
　　“不不。”海瑟摇了摇头，“我自己打算在这边从头开始的。这座雕像是我过去两年中少有的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是想送给你才带来的。要不是因为这个目的，我早就任由它和其他作品一样，被教会的人砸掉了。”
　　弗朗哥睁大了眼睛，眼中既有惊讶又有欣喜，但又很明显地难以直接说出来。海瑟见状补充道：“姐夫你放心吧，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有了你提供的这么好的创作条件，我很快就会在这边用我的新作品东山再起啦。这雕像如你所见，刻画的是遭遇海难后蹲坐在礁石上的劫后余生少女，把她交到放心的人那里，会是我在这里劫后重生的开端。”
　　听了这充满自信的誓言，弗朗哥和朱迪菈都露出了微笑。弗朗哥回过头去再次注视石像：“好啊，那我就收下这尊劫后余生的雕像了，也把你不愉快的过往全部收走。今后，它就是我店里的镇店之宝了。这孩子肯定会给我的生意带来好运的。”
　　又端详了好一阵之后，弗朗哥恋恋不舍地给雕像盖上了黑毡。他打开门，几个壮工果然还在外面。弗朗哥招呼壮工们进来，指示他们把这座盖着黑毡的雕像搬到自己的店里去。“走吧，到我家里去把晚饭吃了。”弗朗哥招呼海瑟，“赶紧吃完还能去看水巷夕阳。”
　　“你还说。”朱迪菈制止他，“海瑟刚来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啊。”
　　“没事的姐姐，我今天一天净睡觉了，姐夫愿意的话我也想久违地去看看。”海瑟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
　　朱迪菈一想，此时对海瑟最重要的大概是精神上的振作，便不再说什么。她掏出钥匙递到海瑟的手上，海瑟待工人们把雕像抬出去之后，走在最后，把门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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