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锋利沉重的骑士大剑寒光闪烁，握剑的双手却已沁满汗珠。
。。“骗人……的吧……”
。。厚重的皮靴踏出战斗架势，蓄力的两膝却在微微颤抖。
。。“怎么会……”
。。臂腕抬起，目光凝聚，然而泪珠从眼角悄然滚落。
。。“如果这是场噩梦……”
。。光芒——
。。“拜托让我醒来吧……”
。。——斩出!
。。新月般巨大弧光咆哮着冲向半空，空气破裂化作乱刃撕碎石墙与地砖。凛冽风压迎面撞上悬浮的人影，水蓝色齐肩短发在风中肆意飞扬。
。。“虽然你这么说……”
。。人影挥手。
。。“……身为骑士，逃避现实可不好哦~”
。。蓝光凝成的圆镜一闪即逝，被偏转的凶猛攻击斩开房顶飞向天穹。皎洁月色从狭长剑痕洒落，披在曾经的最强勇者肩头。
。。“骗人啊啊啊啊——!”
。。掠过地面，青砖被犁出沟渠，擦过屋檐，红瓦被裁作碎片。纵横交错的斩光划出凶威张扬的弧线，织成杀机毕露的棋盘。在骑士少女声嘶力竭的哭号声中，死亡之网向黑翼赤眼的魔物当头罩去。
。。魔物抬手，挥下。
。。那是一只足以被称为艺术品的手，寻常者只会被它白玉般光泽和优美的轮廓吸引，明眼人则会因那协调的骨架与内敛的力量惊叹。但这手既没有起舞也没有握剑，而是四指并拢关节绷直，简单挥出一记手刀。
。。光芒斩出——同样是一弯新月，乍看与骑士少女的剑招并无分别，只是银白光华中染上了淡淡蓝紫。然而不同于面前凌厉狂暴的攻势，这道紫光如一抹真正的月华轻盈拂过，安静地将必杀之网一分为二。
。。音爆炸响，剑刃穿空，魔物的后背映入骑士眼中。青筋绽显，眼角眦裂，金发少女全力贯注于一击，将实力对比强行抛在脑后——或许她内心早己屏蔽了黑色的现实，一厢情愿认为打倒了异常之物就能让一切重归正轨?
。。锵!
。。“用传送卷轴从后方突袭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侧黑翼骤然扬起，翼尖骨刺划出光弧。手中大剑突遭重击，骑士少女气息一滞。立于空中的魔物甚至没有回头，鲁莽的突袭者已经狼狈摔落在地。
。。“……但有些对手会察觉魔力波动，这就失去了出其不意的优势。别被情绪影响了判断啊，露茜安。”
。。堕落的前最强勇者威尔玛丽娜·诺斯库里姆理了理发梢，转身面对自己曾经的近卫骑士。
。。“呼……呼……你是什么?幻惑蝶?刑部狸?二重影?还是说，现在我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
。。调顺呼吸，重整姿态，露茜安勉强从震惊与混乱中拾起一点理智。是啊，仔细想想，勇者之国的王牌战力，无往不胜的“守护之剑”，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堕为魔物?被这样的伎俩弄得方寸大乱，自己还是不够敏锐冷静，对，没错，一定是这样的，都是幻觉……
。。“虽然有点抱歉，但你看到的就是现实呢，毕竟缇露埃拉殿下……确实强得犯规啊。”顶着威尔玛丽娜面容的魅魔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本来不打算浪费时间，但是既然看到你在这里……总得拉一把不是嘛?”
。。“拉一把?是拉下水吧？!”手持大剑的骑士压低重心，宛若一头蓄势待扑的凶兽。自认为猜到真相的少女，反而诡异地平静下来，眼神与语气好似酝酿着暴风雨的乌云，“演得挺像哈?是从哪里弄到了情报，还是偷窥了我的记忆?团长大人那样完美的勇者会堕落?!你怎么不说‘其实这里最强的战士法师还有神官早就全都反水了哦，所以别挣扎啦’!”
。。“咳咳……”半空中的家伙好像呛到了，扑楞一下差点摔下来，“果然盲目崇拜是相互理解的最大障碍，其实我真没你想象得那么坚……”
。。嚓。
。。“强……”
。。臂膀软软垂下，剑尖当啷一声落地，衣料的触感与脉搏的跳动一如既往清晰，肌肉却如断线般再无法驱动一根手指。就在刚才露茜安抬手之时，鬼魅般蓝紫剑光闪过骑士右肩。没有溅血没有断肢，被切断的是体内流动的魔力。
。。“就不能等我说完再开始……”好像这不过是训练之余的玩闹，蓝发魔物煞有介事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然而话说到一半又想起什么突然住嘴，尴尬地清清嗓子，“嗯嗯，你做得很好，敌人说话时很有可能放松警惕，我亲自提到过这个……”
。。明明与完美而凛然的勇者大人有同一张脸，却表现得如此……活泼，若是被别人看到，肯定会让他们吓一跳吧。
。。“至少可以确定，你没有读我的记忆了，”可露茜安似乎全然未被眼前景象影响，语调中甚至带着一丝怒极反笑的意味。只是颤动的鼻翼与眼中的血丝出卖了骑士少女，暴露了她无法平静的内心。“你这家伙根本不知道，团长对我意味着什么……——!”
。。毫无征兆地，光之潮汐汹涌而出，似雪崩，如山洪。爆鸣连绵不绝重叠拉长，仿若天边翻滚的雷声。浩大剑光拉成一面沸腾的幕墙，以遮天盖地之势席卷向前方。光幕边缘扫过的石砾噼噼啪啪炸裂弹开，活像扔进油锅的冰块。直面洪潮的魔物转瞬间被淹没，身影在光流冲刷下消散无踪。狭小库房也终于不堪伤损，轰隆崩溃成满地残破碎砖。
。。“哈……哈……”
。。剑尖砰一下拄在地上，双腿止不住颤抖，冷汗从苍白脸颊滑落，啪嗒啪嗒摔碎在脚边。露茜安单手扶住剑柄，溺水余生般大口喘息。耳中听到的世界摇晃而模糊不清，视野里也仿佛笼着一团黑压压蚊蝇。之前情绪失控挥霍了不少体力，刚才又用左手挥剑打出声势浩大的一击，现在全身每寸肌肉筋骨与神经都在尖叫抗议，抗议少女如此粗暴地透支自己。
。。但这并不是太大问题，身体还有战斗的余力。骑士少女放松四肢调整呼吸，精神却高度戒备着可能的敌袭。眼下城中一片混乱，进犯的魔物随处可见。若是被狼人或巨鼠趁着松懈偷袭一爪，纵是货真价实的勇者也万事休矣——军需表单上言之凿凿的抗感染药，其实并非任何时候都那么有效。
。。啪。
。。如同无息的幽灵，一只手轻轻搭上露茜安肩头。
。。蹬地扭腰旋身挥臂!骑士少女一个回身横斩瞬间扫向背后，身体比思考更快。刃锋划破空气激起鹰啼般啸叫，却只来得及刮下魔物靴底一层薄泥。一击不中露茜安踏地暴退，身形借着惯性如陀螺般飞旋。三道匹练似的斩光顺势甩出，交错锁向魔物周身空域。双翼一振身形疾落，堕落勇者紧贴地面骤窜向前，如一尾黑色游鱼又似一道曲折闪电。而金发骑士全然不惧，脚掌咔嚓踏裂地砖刹住退势，矫健双腿如攻城弩臂绷紧，轰一声以身为矢迎着魔物突击而去，寒光闪烁的大剑收在腰侧，一旦刺出就是无坚不摧的箭头!
。。咔!
。。剑锋深深没入石砖，就像餐刀扎进黄油。露茜安双瞳骤缩，眼中映出一只飞速放大的纤手——近在咫尺的魔物右手拨开利刃，左手五指大张抓向骑士少女面门。千钧一发之际大剑中束缚的光辉轰然爆发，风暴般乱流在四周狠狠撕咬出道道沟壑。金发骑士如被巨锤击中般倒飞而出，在半空似一头灵巧猎豹翻身重整姿态。靴底魔力光焰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尖声，本已伤痕累累的石板又新添两道炽热拖痕。露茜安伏低身形寒毛倒竖，警惕双眼飞快扫视四周——那只魔物不见了!它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心头警兆似闪电掠过，骑士少女不加思索举剑上格。一抹银蓝光华自天穹倾泻而下，厚重剑刃传来金铁交击的危险嗡鸣。青石地面无声多出一道光滑如镜的深隙，惟有金发骑士脚下两尺平地将裂痕一分为二。露茜安只感到手臂一沉，回过神才发觉刚才多么凶险。未等骑士少女有所反应，雨燕般凌厉俯冲身影重重踏上剑脊，连受两次冲击的少女喉头一甜险些跪倒。魔物顺势前扑，脚底却仿佛吸附在剑上，整个身体以巨剑为轴翻向露茜安背后，双手十字交叉狠狠斩向骑士少女死角!
。。“啊啊啊——!”
。。露茜安目眦欲裂，心跳像飞奔马蹄一样沉重急促。时间仿佛被无限放慢，就连空气中飞扬尘埃也清晰可见。凛冽夜风拂过身侧，汗水打湿的衣物贴上肌肤。扭曲魔力在魔物掌沿波动，少女背脊泛起点点针刺般灼热。金发骑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血丝燃起金色闪烁辉芒。灿烂光晕自骑士少女胸腹腾起，向着右肩艰难地流转汇聚。丝丝滞涩金辉朝上臂渗去，道道狰狞亮痕从皮下鼓出。本应瘫痪的食指抽动一下，两下——
。。轰——!
。。那一幕宛若少女的右臂整条炸开，无数暴烈狂躁光流如千百头脱笼猛虎冲出每寸皮肤。万道纤小喷流沿手臂方向交缠汇聚成水桶粗细，以一往无前之势结结实实当胸砸在魔物身前。黑红身影一声不吭被光柱轰飞，撞上墙壁爆开一圈诡异的蓝紫氤氲。
。。骑士少女保持着向后伸手姿势如一尊石雕，惟有起伏胸膛与鼻端白雾会让人惊觉她是个活物。缓缓地，少女的右手握紧，又放开。绷直的臂膀一点点放松，露茜安慢慢把手挪到眼前。这手呈现一种不自然的红肿，点点血污从开裂的指甲溢出。肩臂肌肉也不时抽搐几下，带起一跳一跳刻入骨髓的撕疼。但至少……这支胳膊能动了。
。。那家伙……那家伙……金发骑士将剑换回右手，微不可查地小松一口气。她不相信那个魔物真会被简单粗暴的魔力喷射解决，但这么长时间没有趁机进攻，想必它也伤得不轻吧。
。。“真不愧是你啊，露茜安……”
。。骑士少女猛地睁大双眼，团长面容的魔物毫发无损站在面前。不，不能算是毫发无损——纤长精致手指绞着几缕烧焦的发丝，红光莹莹眸子流出一丝惊讶与赞赏，“竟然能自己冲开魔力断层，你这丫头总能做到一些出乎意料的事啊……”
。。“你!”露茜安愤怒地前踏一步，体内空虚感却好像狠狠扯了一下。少女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后半句话变得怒火有余中气不足“现在还在戏弄我吗?!”
。。胸口如风箱般起落，金发骑士咬紧牙关不让呼吸紊乱。看着面前假扮团长的魔物，无名怒气从心头窜起——纵使和团长切磋时未有胜迹，但身为“以凡躯匹敌勇者”之人，露茜安仍有一份自己的骄傲。如今区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冒牌货，也敢冲自己耀武扬威?!
。。“我说笨蛋露……”魔物的话让骑士少女眼角抽了抽，没有发觉那语气中藏着一丝紧张“虽然你这样让我方便不少啦……但是一直说我用幻觉骗你，又不肯检查一下徽章，别告诉我你真的忘了……”
。。金眸中光彩刹那间凝固。少女如遭雷击愣在当场。某些被强行忽略的东西被突然揭起，就像撕开一个朽腐化脓的伤疤。露茜安嘴唇如搁浅小鱼一张一合，像要说出什么却又梗塞在喉头。伸向胸口的手指止不住颤抖，像要确认什么却又触电般弹开。
。。徽章。
。。骑士团徽章都恒定了一个小幻术，手指按在其上会摸到本不存在的凸点。任何对感官与意识的影响都会干扰这个术式，让凸点排布出现错位。身为一名训练有素的骑士，金发少女怎会将它遗忘?但某种带刺的不安一直在心头盘绕，阻止少女捅破那层虚妄的薄纱。
。。指尖终于碰上冰凉的秘银，徽章上十五个圆点整齐排出“LS”两字。精神防护一如既往可靠，所见所听确凿无疑真实。
。。“哈哈……”
。。露茜安僵硬地扯起嘴角，无神双目看看蓝发魔物又看看自己的手。一串苦涩干笑从喉管挤出，两条曲折泪线自眼角爬下。骑士少女噗通跪倒在地，身体蜷缩得仿佛要将脊椎折断。呵呵呵呵诡异笑声在少女胸腔中回荡，宛若在深谷峭壁间回荡的风啼。
。。“那个……露……露茜安……”
。。“……等等!”
。。金发骑士猛然仰头看向前方，染着灰尘与汗水的脖颈嘎吧一响。圆睁双眼明明是鲜亮的金色，却仿佛两个混沌黑洞黯沉深邃吞噬光华。饶是魔物也猝不及防被吓退一步，不敢直视少女狂气四溢的眼瞳。
。。“你用的不是幻术!你只是改变了自己的形体!有很多魔物都可以……”
。。嗓音嘶哑干涩，骑士少女如溺水将亡般死死攥紧一丝希望。然而这最后的稻草也被无情折断，魔物叹息着取下了腰间佩剑。
。。漆黑似夜剑鞘缠卷着血丝般纤细猩红符纹，宽厚狰狞剑格如恶魔犄角般向握柄弯曲。一只亵渎的邪眼在剑镡睁开，摄人心魄赤芒流转其中。尽管外形如此扭曲邪恶，某种纯净森严威势仍然穿透黑暗诡异表象隐隐渗出。露茜安心怀侥幸的嘶喊戛然而止，只留下难以置信的轻声呢喃。
。。“圣剑……奥尔弗尤?”
。。没错，纵然已经被污染侵蚀，圣剑的气息依旧明晰而无法仿冒。这气息温驯环绕着眼前魔物，如同一只小狗亲昵地向主人撒娇。
。。“所以……真的是您……?团长……连您也……”骑士少女断续低语带着哭腔，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如果连团长都……那我们怎么可能赢啊……”
。。魔物蹲了下来，轻轻拍拍少女肩膀。点点荧光在素净掌心汇集，似乎要构成一个安抚心神的术式。
。。突然间，泪花下金眸闪过一抹决绝，悄悄搭上剑柄的手掌早已握紧。少女的生机如同坠崖猛然跌落，大剑的光辉却似爆炸刹那怒涨。灼灼刺目的剑锋疾电般上挑，直取魔物咽喉——
。。——然后她就被一掌拍在心口软倒在地，附在剑上的光芒也缓缓流回体内。
。。“呼～好险!”
。。威尔玛丽娜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名为新星骤闪的剑技是燃尽自我的决死一击，即便是练习也要面对陨命的风险。然而在蓝发魔物还是勇者时，不只一次在无眠之夜溜出住处散心，每次路过演武场，总能看见星辰般闪光映着那个挥剑的身影。可是就算身为骑士团长，那时她又能说什么呢?自从一年前开始战局愈发险恶，抱持玉石俱焚觉悟的并非只有一人。堕落的勇者能精准将其打断，只因她也对这自损一千的招式炉火纯青。
。。虽说如此，若非之前狂乱攻击令露茜安筋疲力竭，纵使威尔玛丽娜可以毫无悬念把金发骑士碾在地上，也无法阻止她将血肉与灵魂燃成无坚不摧的焰光。之前那些故作姿态的挑衅与戏弄，只是为了尽量让露茜安消耗体力，而无暇考虑动用禁招。所幸骑士少女的自我欺骗帮了大忙，当她意识到无法取胜时已为时太晚。这种程度的招式被直接打断，短时间内再没办法用出第二次了。
。。“所以……所以就这么……”
。。露茜安瘫软着躺在墙根，像个被遗弃的断线木偶。沉重大剑摔在一旁，将地面砸出一圈蛛网裂纹。鱼死未能网破的骑士已经彻底无力反抗，然而她的绝望并非源自即将到来的命运。
。。“所以真的连团长也……哈哈，我原本以为，我们还有哪怕一点点取胜的可能……”
。。眼前的家伙继承了团长的全部力量，城中有谁能将它抵挡?那个年幼的天才法师?还是那支耗资巨大的空艇舰队?更糟的是，被团长评价为“强得犯规”的魔物首领……
。。看着渐渐逼近的阴影，金发少女疲惫地合上双眼。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污秽的魔力涌进身体，从肌肉骨骼到脑髓脏腑都会被侵蚀改造。名为露茜安的骑士将悄然死去，而一头全新的魔物在这躯壳中诞生。团长也是这样迎来终末的吗?在最后的时间里，她又在想什么呢?
。。和煦的金色暖光洒在露茜安脸上。
。。那光如冬夜炉火般温暖亲切，盘踞周身的疲惫与伤痛像火边的霜花一样消融无踪。露茜安当然认识这光——当骑士团结束一天的艰苦训练，每个人难免留下满身淤青和伤痕，甚至肌腱断裂与骨折都不算罕见。这时团长总会施放一个范围恢复，治愈众人的伤势，驱散大家的疲倦。伤重者可以待在近处，近距离享受法术的效果，剩下的人则嘻嘻哈哈挤在外圈，努力把胳膊腿都缩进光晕的范围。至于最中间的位置，那里被玩笑般称作露茜安的特等席，因为年轻的金发骑士总是对自己过于严苛，而她那自残般疯狂加训又总是超出身体的承受能力。
。。也许这真的只是噩梦吧，也许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自己躺在演武场的草坪，天空还没有蒙上粉红的翳幛。也许同伴们会摇晃着自己肩膀，担忧地询问自己为何突然晕倒，也许他们会饶有兴致地围在一旁，屏着气忍着笑观察自己瞌睡流下的口水。只是也许——
。。“所以我到底对你意味着什么?可能我真的有点……太迟钝了吧。”魔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是梦啊，骑士少女无奈地惨笑一声。团长对自己来说是什么?是敬重的英雄，可靠的前辈，追逐的目标;也是无法翻越的绝峰，笼罩天空的阴云，可望而不可即的地平线。无数个白天黑夜少女在一条不见终点的坎坷道路上奔跑，期盼能触及那抹遥遥领先的身影，然而无论如何追赶那身影依旧渺远难至，宛若苍穹尽头高悬的虹霓。
。。“或许……人真的有极限吧……越是竭尽全力，就越是意识到我与您之间无法跨越的差距……”月色染亮了流转云幕，几粒飞萤似的光点悠然飘舞。露茜安漫无目地凝视着夜空，灼烫刺骨的绝望早已冷却成平静的涩苦，“我一直希望能像团长您一样，强大可靠，高洁闪耀，如满月般打破最深沉的夜幕——哈哈，或许这不过是一个无知少女不自量力的狂妄奢求罢了，我就像是徘徊在地面的风，永远没办法与天空的月轮碰触……”
。。“如果这也能称作狂妄，又有几人算是谦逊呢?”轻轻拭去骑士少女眼角泪珠，威尔玛丽娜侧坐在露茜安身旁，“梦想和憧憬从来无需羞耻，更何况你的努力令我也自愧不如——若非侥幸生在贵族家庭，可能我才是仰望着你的人吧。”
。。“无论如何谢谢您的安慰……”团长的残片依然和从前一样温柔，但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清晨营房门口吹过的凉风，傍晚教堂尖顶响起的鸟鸣，家中面包出炉的香气，街角老树投下的阴影……还有一切熟悉的事物和在意的人，一切都将在这浊黑洪潮中逝去，只余下属于魔物的疯狂与扭曲。
。。所以这便是我的结局，露茜安在心中默默叹息，那些未能说出的思绪和牵挂，也终将为破碎的心灵陪葬——当被污染的魂魄从金色双眼向外窥视，它还会在意曾是少女时有何眷恋与绮思吗?身为人类时的每朵喜悦笑颜每滴辛酸泪水都不再有意义，只能化作记忆深处沉睡的苍白残渣……
。。“那么……要来切磋一场吗，在变为魔物之前?”
。。“唉?”
。。脑子一下没反应过来，金发少女微微睁大了眼，脖颈也无意识地歪歪，神态活像一只呆萌猫咪，“团长……您在说什么啊?”
。。“字面意思的切磋哦，我会压制勇者祝福和魔物身躯这些‘被赐予’的力量，只凭属于自己的体能与战技决出胜负。但除此之外，不存在任何留手。”威尔玛丽娜温和地笑着，绯红眼瞳映出露茜安疑惑表情，“不过我在你身上附了一个触发型法术，那些自伤灵魂的招式只要你一起手就会被电晕——所以别想再像刚才那样伤害自己啦。”
。。“这是某种……”意识到堕为魔物的团长在说什么，骑士少女眉头轻蹙，仿佛受到了某种冒犯，“……玩弄猎物的新方式吗?”
。。“不，这是认真的，露茜安，”蓝发前勇者摆正坐姿，笑容中魔物特有的轻佻也被严肃取代，“我啊，是个迟钝的笨蛋呢，没有那种洞察人心的敏锐眼光。但就算如此还是看出了你有很深的心结，而这心结……与我有关。”
。。“当然，成为魔物以后，会对很多事情不再那么在意，”水蓝发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又被皎洁月色镀上一层柔和光华，少女的红眸闪烁着，如同温暖春夜湖面倒映的月光，“但那真的算是释怀了吗?不，一直沉积郁结的东西依然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扫进角落，被更加强烈的感情掩盖。”
。。“可能有些事情还是放下比较好，但压在你身上的石头……如果不能打碎，也许会成为终生的遗憾吧。”魅魔少女站起身，抖抖双翼沾染的灰尘，露茜安看着团长的脸，那脸上流出某种和煦的期待，“无论如何，选择权在你手里，拿起你的剑，就代表接受这个提议，我会以抛去加护后的全部实力应战；或者放弃挑战，将解不开的纠结与人类身份一同直接埋葬——一个轻松的选项，不是吗?”
。。这有什么意义啊……切磋什么的又不是没有过，但根本赢不了团长啊，只是站在她面前，手就会发抖，心就会震颤，仿佛自己的全部实力不过是她的一个指尖。就算赢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不过是一场游刃有余的戏弄，一盘没有筹码的赌局，就算千辛万苦取胜，最后也逃不掉魔物化的命运。有什么理由接受这毫无希望的决斗，仅仅为了自我消散前那一丝微茫的安心——
。。然后露茜安发现手心传来微凉而温软的触感，那是缠绕剑柄的皮革，耳中听见干涩却坚定的话语，那是少女自己的嗓音：
。。“我接受。”
。。曾为勇者的强大魔物看向面前摆好架势的少女，释然而欣慰地长出一口气。蓝发魅魔的双翼与尾巴轻轻颤动，渐渐缩小到巴掌尺寸，而她周身魔力波动也一点点减弱，直至……一个仍然充满压迫力的水平。
。。“准备好了吗?”
。。出鞘。
。。之前的战斗中圣剑——现在应该叫魔剑了——奥尔弗尤一直没有正式登场，哪怕在威尔玛丽娜自证身份时，这古老神秘的兵器依然未曾显露锋芒。然而现在森然利刃反射着月光，竟宛若一头洪荒巨兽骤然睁眼，自极渊寒潭之底朝水面张望。
。。这把剑还是勇者的佩刃时，有如此气势吗?
。。不知道，但和威尔玛丽娜本人的变化相比，似乎又不算什么了。
。。仿佛铁锥刺穿幕布，天光斩破云烟，沉重凛冽的压迫感自骑士团长体内爆发涌现。明明几分钟前的魔物姿态更加强大，但那时蓝发魅魔气场柔和甜腻就像水果软糖，还带着醉人的酒香。而此刻的剑士简直比手中宝剑锋锐百倍，慑人压力几乎凝滞了时间。这无可阻挡的压力向骑士少女倾泄而下，恍如山岭坍落，月轮坠天。
。。我到底在发什么疯……剑光映入瞳孔的刹那，露茜安才意识到冷汗打湿了背脊。挡在身前的巨刃被轰然崩开，少女像被马车撞到般倒飞出去。一抹狭长血色在腰腹绽放，凌空洒出一条猩红的绸练。飞溅的鲜血还未落地，一道凄厉银芒瞬息掠过空间，在金色眼眸中划出一痕穿胸白线。战斗结束得如此迅速，骑士少女甚至没能完成一次呼吸。
。。柔和温暖的金辉再次亮起，姗姗来迟的灼痛渐渐平息。不过十几秒工夫，致命伤势已经彻底从露茜安身上离去，没人能发现光洁如新的肌肤曾被斩裂，除非他们看向少女破损沾血的衣裙。
。。可金发骑士仍然颤抖着大口喘息，紧缩的瞳孔溢满死亡边缘的余悸。自己的团长在沙场上从来万夫莫当所向披靡，鲜有对手是最强勇者的一合之敌。甚至在骑士团中流传着这样的谈资，传言某些复生亡灵对“持剑的蓝发少女”怀有非理性的恐惧。露茜安常常为身处如此英杰麾下而自豪，也有时在深夜因两人间宛若天渊的差距而叹息。然而直到今天骑士少女才真正有了实感，与威尔玛丽娜为敌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平日里点到为止的对练，那压力根本不过刚才的九牛一毛，仅仅是蓝发剑士认真出手的气势，便足以让人血液封冻，灵魂窒息。
。。真的……能赢吗?真的……有意义吗?
。。“似乎你还没准备好?没关系，多试几次也可以。但要记住，‘全力出手’意味着不打折扣的生死搏杀，就像在真正的战场一样。”剑刃收回鞘内，威压散逸无踪，魔物少女变回温柔甜美的糖果，仿佛那削铁如泥的锋锐不过是一场幻觉，“当然，战斗结束后任何伤势都能被治愈，不会影响下一次挑战，但……如果你现在想放弃，我也不会强求。”
。。清冷月华从剑士身后洒下，仿佛为少女描出一层镀银边框。长长阴影像一条暗沉的纱巾，笼罩住露茜安的身形。威尔玛丽娜向侧面走了两步，让骑士少女也沐浴在光芒之中，于是金色的发丝与眼瞳被光芒点亮，在凌晨前的夜色里熠熠生辉。
。。“那么，露茜安，你的决定是什么?”
。。“……”
。。咬了咬嘴唇，露茜安艰难地平复呼吸，明明面前是无法战胜的团长大人，明明放弃挣扎才是最合理也最安心的举动，但为什么……
。。“再……”
。。……但为什么在要说出“放弃”两字时，胸口像有一团火焰在灼烧，在哭泣，似乎只要说出口，灵魂深处就会有什么被自己亲手扯碎呢?
。。“再试一次……”
。。就当是最后一次为国尽忠吧，在这里多拖住如此强敌一会，其它战线就能少些压力——然而苦笑的少女心中无比清楚，冠冕堂皇说辞不过是这莫名冲动的借口，即便威尔玛丽娜不踏上战场，其实现在各处的形势早已……无力回天了。
。。“那么来吧，露茜安，”仿佛天地间月光骤然凝成一块铸铁，凛然威压再度充斥两人所在的废墟。蓝发剑士凝视着曾经的近卫，手中魔剑肃穆地低声嗡鸣，“这一次由你先手进攻，出手吧!”
。。“呀——哈啊啊啊啊啊!”
。。是为了对抗压在身上的气势，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壮胆?一声霹雳般断喝在夜空下炸响，骑士少女所站之处眨眼只余两个寸深脚印，空气被生生撞开发出低沉的怒吼，仿佛夏日阴天轰响的雷鸣。两道暴虐斩光交错成十字，摧枯拉朽横扫前方一切阻碍，而持巨剑者紧随奔袭而至，似一匹低头猛冲的发狂亚龙!
。。“气魄很足……但不要盯着我一个劲冲锋……”
。。随夜风飘入耳孔的声音让露茜安打了个寒战，下一瞬间脚下奇怪触感毫无征兆地炸开。眼前景象骤然变成稀疏的星空，金发骑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爆发的冲击波凌空抛飞。
。。“……也要留心一下自己的步伐啊。”
。。除了剑技，曾经的“完美勇者”对实战法术也颇有造诣。瓦解骑士少女无前攻势的，不过是一枚位置恰好的魔力飞弹。
。。然而能以凡躯匹敌勇者之人，又岂会是等闲之辈?
。。纵使意识迷茫了一瞬，露茜安的身体早已作出本能的反击。喷射的魔力推动少女高速旋转，沉重巨剑被舞作一团呼啸狂风。十数道斩光悄然浮现在金发骑士身侧，静谧而凶险地划向空中无处借力的目标，却只能撞碎在厚重宽阔的剑刃上，被咆哮的灿金风暴彻底湮没。
。。骑士少女当空重踏，踩着喷发绽放的金辉一跃而出。可与月华同色的诡异斩击仍然源源不绝涌现，从四面八方，自咫尺之遥。纤薄锋利斩弧仿若月下大海映出的潾潾波光，身陷其中的少女如同惊涛骇浪里孤舟一叶，交织成阵的攻击汇成汹涌暗流，随时等待少女露出破绽将她彻底吞没。
。。这是什么招式?为什么能凭空飞出斩击?被炸伤的腿不能频繁爆发，有什么办法突破封锁?……
。。心思电转过十几个念头，时间却堪堪过去一瞬。露茜安惊讶于自己的思维如此迅捷，甚至在这紧要关头有闲暇“惊讶”。心跳不知何时又急促起来，每一条血管与神经都化作轰响的江河。或许是压力激发了被抑制的潜能?在这奇异的兴奋与平静中，她看到了——
。。不，或许不该说是看，这种感官更接近法师们口中的“魔力视界”，骑士少女没有施法者天赋，只能窥见模糊晃动的光影。但这已经足够——她看到了空气中悬浮魔力被小小的漩涡拉扯，汇聚凝结成一颗再简单不过的飞弹。在放慢的万物中飞弹如夏夜浮虫掠过眼帘，而划出的轨迹竟化作一道森冷锋锐的斩线!
。。一颗飞弹，在此时就是一把微小却致命的利刃，这一刻环绕在露茜安身边的，有三十，五十，还是上百?游离魔力凝成飞弹，飞弹自身化作锐利剑光，空挥的斩击又溃散成游离魔力，甚至连自己用来防御的魔力，最终也会被卷入循环。这环环相扣源源不绝的杀招，在最强勇者手中，不过是一套牵制攻击而已。
。。如此可怕招式，如此险恶危局，纵是久经战阵的强大魔物，稍有不慎亦会饮恨当场，而此刻刃网缠绕的不是坚韧巨大的沙虫亦非迅疾凌利的雷鸟，这死亡之茧的猎物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一位天资平平的骑士——
。。——灿烂的金色咆哮从茧壳中迸发。
。。躁动的魔力在奔涌，在震鸣，巨大漩涡以少女为中心轰然爆开。满地残石败砾四散飞射如一朵水花，一箭之程外有砖墙被砸出蜂窝般破痕。那不是寻常意义的风暴或龙卷，不，这些意象用于眼前之景太过温和。若是有成长在温暖海边的居民看到，他一定会想起那暴虐至极的天灾，来自大海的狂怒，令天地尽皆变色的——飓风!
。。无论是飞弹还是刃光，都如秋日枯干野草般被席卷，被撕碎，化作这汹涌狂潮中一撮尘芥。远程施法技巧毕竟对过于混乱的魔力环境无能为力，但又有几人能以此等简单粗暴手段破局?除非像龙与巴风特一样天赋超卓，亦或是天生地养自然所钟的元素精灵，任何寻常生物想以蛮力掀起这样的魔力乱流，恐怕要落个神经过载全身瘫痪的下场吧。
。。然而神经过载级别的重伤，对露茜安不过是家常便饭。
。。曾经每次自残般苦练，每次濒死的压榨，人类难以承受的浪涌都在骑士少女体内奔流肆虐。肌肉常因发力过猛缕缕撕裂，神经总被高压魔力寸寸灼伤。若没有妥善的处理，仅一次拼命就足以留下终生暗创。但威尔玛丽娜的治疗术量大管饱，伤员只要有一口气就能完全恢复健康。于是露茜安的身躯在崩坏与重生中愈发强韧，犹如伤痕累累的树木长出更坚硬的节疤。
。。出身小市民的平凡女孩不懂这些道理，强大完美的勇者对训练新人也缺乏经验。骑士少女从没想过自己的力量来自鬼门关边徘徊，只道是笨拙执拗的苦练终于有了回报(这种说法其实也没错)。或许再没人能复制这奇迹——其他意志强大之人不会像露茜安一般乱来，他们可没有勇者级别的治疗师;坐拥无数资源的贵族与富商也不会这样拼命，他们自有更安全也更安逸的手段将自己堆砌变强。惟有这幸运而坚韧的小姑娘一步步趟过刀山火海，用无数血与汗生生凿破了不可见的屏障。
。。金色飓风向水蓝身影席卷而去，瞬息间犁出一道犬牙参次的沟壑。骑士少女直到此刻才猛然惊觉，原来自己早已如此强大。但这并未让露茜安分心，只因面前对手曾是最强的勇者，一个时代的传奇。纵使自己的潜力百倍于先前所想，可团长与自己的差距何止成百上千?惟有将全部心神凝入剑刃，方能从如此强敌手中抢到一线胜机!
。。“呀——啊——!”
。。巨刃挟天崩地陷之势当头砸下，千钧剑意似要斩落星晨，呼啸急驰魔力紧紧缠绕其上，那旋转太过凄厉反倒失却了声响。即便是沙场百炼之人直面这一剑，恐怕也难免心生怯意两股战战，然而直面风暴的红眸依然冷静无波，仿佛一个……一个精致却虚假的人偶。
。。——!
。。令人寒毛倒竖的危险预感突然警铃大作，一往无前的攻势却再无收回可能。紧缩金瞳中映出层层蔓延的嵌套光环，下一刻术法构建的无数镣铐紧紧锁住了少女周身。倾注全力的一击并未斩中预想目标，眼前人形不过是一个暗藏陷阱的拟像。
。。那么，真正的威尔玛丽娜又在何处?
。。若有所感，露茜安抬头望向天空。
。。这本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西沉玉轮却仿佛格外明亮。一抹锋锐凛然倩影凌空独立，背对着炽白耀目的月光。手持魔剑的战士沉声吐气，蓝发在激荡魔力中无风自扬，森寒利刃干脆利落挥斩而下，恐怖寂静的窒息之幕瞬间笼罩四方。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一种景色:开始只是一道浅短白痕，是剑尖划过空气留下的残象，然而眨眼间那条细线已将天穹一分为二，极目远眺也难找到开始与终结。你正疑心见到了稍纵即逝的幻影，眼前却是无边浩瀚的光之汪洋扑面袭来，身边之物不知何时全部失去了阴影，视野所及尽是冷漠眩目的光华。
。。无法抵抗，无从逃避，仿佛脚下整片大地不过一颗微小沙尘，正与自己一同坠入无声燃烧的灼灼满月。
。。“这就是……”无边光芒填满了露茜安双眼，骑士少女凝望着一片空白喃喃自语“团长的成名绝技……”
。。然后一切被冲刷成为白色。
。。如同秋叶飘落，一只黑色长靴轻盈踏上地面，没有扬起半丝尘埃。蓝发剑士匆匆走向倒伏在地的血人，四周彻底化为齑粉的闲置仓房并未吸引她的注意。自己遵守约定不曾留手，但刚才的剑招实在过于危险，若是露茜安没能撑下来，自己就要找个亡灵法师了……这么想着，曾经的骑士团长却没有放下战斗姿态。魅魔少女一边调息恢复魔力，一边在安全距离大声发问:
。。“情况怎么样?要开始第三回合吗?”
。。“不……”
。。血肉模糊的人形中传出一声嘶哑低吼，似乎发出声音的残破喉咙已经失去正常说话能力。一蓬猩红湿漉的金毛抖了抖，露出一只缺少眼皮的金瞳，“我们继续……!”
。。威尔玛丽娜大笑起来，羚羊挂角一剑倏忽刺向露茜安。几乎同时金黄飓风毫无征兆掀起，眨眼淹没了前勇者的身形。金铁交击之音一秒后才鸣响，随即乒乒乓乓几息间炸开数十次。魔力漩涡一缩一涨，朝天倒飞而出的竟是水蓝色身影!
。。优雅轻灵地一个鹞子翻身头下脚上，层层极光般波纹从蓝发剑士足底蔓延开来。像是踩上一块隐形蹦床，半空中少女止住升势疾射向大地。俯视角中灿金漩涡如同怒张的巨口仰天嘶啸，以魔物少女的目力能轻松看见风暴中心那燃烧眼神。被夷平的地面骤然崩开一圈陨石坑般放射裂痕，咆哮飞旋的飓风一跃而起狠狠咬向天空——
。。——仿佛出水蛟龙吞向高悬的明月。
。。想要赢。
。。并非自我欺骗的幻觉亦非鱼死网破的绝望，金发骑士十分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然而相较悬殊又如何?自己身为人类的最后一战，怎能不拼尽智勇竭极全力?至少曾经流过的汗与血与泪能在这一刻绚烂璀璨燃烧，而不是从此默默湮灭在时光的长河里!
。。想到此处，骑士少女思绪中忽然划过一道闪光:究竟从何时起，胸中埋藏的执着悄然被自己歪曲?究竟从何时起，追赶团长脚步成为了惟一的目标?究竟从何时起，那道无法超越的身影化作横亘心头的阴云，究竟从何时起……心头的火焰已被自己浇熄?
。。明明一开始，我的愿望很简单啊——要让心中一直在意的伙伴见证，要让四周不以为然的眼睛惊觉，要让深夜自我怀疑的思绪承认——就算是平凡如面包店出身的女孩，也终能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夺目光彩!
。。十分感谢您，团长，谢谢您唤醒了我，让我在最后时刻不再是您的影子。或许您从一开始就在这头魔物体内看着吧……作为一名骑士，我绝不会让您失望——
。。“吾乃露茜安·萨乌斯利!以圣冰华骑士团之名，吃我一剑——!”
。。铛——!
。。几息间乾坤俱寂惟余一声剑鸣，浑厚苍凉低音回荡在四面八方。天地间两抹对撞的亮痕蓦然一暗，然后月涌风咆之处震开圈圈金紫交杂光浪。满天浮云一瞬化作晴空万里，稀疏星辰却被映得黯淡无光。仿佛此刻世间万物都丧失了色彩，无比鲜活的只有两道辉映相争的锋芒。
。。“咕唔!”
。。伤痕累累喉头滚动几下，骑士少女强行压住逆流气机。浸透剑柄的粘稠血汗被混乱魔力烤干，革料与皮开肉绽手掌糊作一团。两排紧咬银牙咔咔作响，冷不防崩下几颗细小碎片。但这些无关紧要小伤怎能与真正重创相比?它们甚至无法让少女眨动渗满血丝的双眸。
。。事实上，纵是货真价实重伤，也难让露茜安动摇半分:密密麻麻切痕散布在双臂，十数道细小喷泉般金光从新愈肌腱间漏出;大腿侧面撕开一条深可见骨狰狞裂口，险些被波及的动脉在血肉间突突跳动;白森森双肋暴露于空气，晃悠悠断肠垂荡在腰间。如此破败可怜的伤势，足以令寻常七尺大汉倒地不起，可顽强少女竟拖着这残躯一跃冲天，在半空中与敌拼死角力!
。。如果被压下去了，接下来一定是骤雨急雹般剑光轰炸……在蓝发勇者身边战斗多年，骑士少女对威尔玛丽娜的套路无比熟悉。然而自己身处不便发力的下位，状态也并非全盛，最迟几息最快一瞬必须后撤，该如何……
。。喀嚓……
。。火焰般明亮双瞳骤然一凝，刃口蔓延的裂纹映入视线。精工打造的巨剑终究是凡铁，能与神锋抗衡到现在已是奇迹。当机立断少女收力屏息，轰隆一声金色流星重重砸入大地。身形未稳露茜安猛地侧扑，几道巨大银弧无声从天铡落，一绺飞扬金发被斩光擦过，悄然飘散在翻滚的石尘里。
。。先前周边建筑被玉轮失坠般恐怖剑势碾作微粒，现在这片尘埃弥漫如泥鳅搅浑的河底。银蓝刃光接二连三劈入尘雾，却像泥牛入海再无一点声息。纵是鹰隼之眼也难看穿这浓密烟幕，可魔武双修的剑士轻松锁定了隐于灰云的涡流。源源不绝倾泻的刃弧几乎连成一线，如群鸦离巢般压向烟团中的少女——
。。然后被直冲天际的金辉迎头轰散。
。。仿佛北海巨妖朝苍穹刺出条条塔楼般触手，又像倒转云层中龙卷向上方的大地蔓延，数道耀眼斩光曳着尘烟的尾迹拔地而起，直逼高悬天幕的那一抹清泓。浅蓝色护盾在威尔玛丽娜周身泛起粼粼波纹，气势汹汹刃光如撞上岩礁的浪花破碎四散。然而整团石尘突然躁动起来，被飓风裹挟着一口吞下空中的身影。
。。卷入尘暴的屏障咔啪一声彻底崩坏，可蓝发剑士“本人”也像消散的蜃景散作万点飞萤。张扬回旋的烟幕骤然凹陷，好似一根隐形长钉狠狠刺入棉团。在魔力分身被摧毁的瞬间，身经百战的前勇者倏忽掠向巨剑骑士，金黄与绯红眸子在剑刃撞击声中交汇一秒，旋即互相隐没于漫卷翻腾的尘烟。
。。真正的法术盾比吸引火力的靶子更坚固也更精细，魔物少女能清楚感觉到无数石粉正像砂纸般磨蚀着自己的防御。金色魔力缠绕着灰色碎石，仿佛成千上万细小锉刀呼啸飞旋。利用环境增强招式威力，不错的应变……曾经的骑士团长赞许地微微点头……等等，缠绕魔力?!
。。奔驰的辉光与飞尘混作一团，魔力视界此时竟变得和肉眼一样伸手不见五指。若是以最强勇者的眼力这点干扰简直不值一提，但蓝发少女这一刻将身体压制在普通人的界限。无数战斗铸就的直觉抓住了稍纵即逝时机，却因自我限制的实力酿成致命的破绽。黑色长靴包裹的修长双腿毫不犹豫凌空一踏，水蓝身影疾电般射向仍然晴朗的高空……
。。锵!
。。忽然转身格挡，凶猛的耀金流光撞在剑刃上。纵使能见度近乎为零，传送卷轴的踪迹依然无法掩盖。想在烟障掩护下偷袭——
。。就是现在——!
。。咚!——
。。如同一颗熊熊燃烧星辰掀起暴风砸向明月，露茜安白骨外绽的右拳结结实实轰中威尔玛丽娜。
。。被卷轴传送的，只是附上大量魔力，拼命抛出的巨剑。
。。宛若一口古朴沉重巨钟于天空敲响，然后便是清脆的骨骼碎裂之音。金发少女像一只折翼海燕径直坠落，四肢因骨折与脱力如面条般晃摇，淋漓鲜血混进了细小石尘，仿佛全身涂满厚重的泥浆。即将触地时几道光带凭空浮现，险险托住露茜安残破的躯体。
。。“做得很棒啊，露茜安，无愧于骑士之名……”
。。错位断骨在温暖光晕中扭正重续，沙尘与血痂被愈合的肌肉缓缓挤出，骑士团长轻柔拭去金发少女脸上污渍，稍微抖了抖隐隐作痛的翅膀——方才睛空霹雳般重拳临身之际，堕落勇者下意识一展魔翼挡在面前。正常人当然没有钢铁般坚韧的双翅，而威尔玛丽娜之前承诺只使用“普通人类”的力量……
。。“……你赢了呢。”
。。“……”
。。“赢……”
。。“我赢了……?”
。。骑士少女神情恍惚地眨了眨眼，苍白面庞带着一丝迷茫。缺乏血色的双唇轻轻翕动，却只是挤出几个短小字句。许久，少女突然笑了起来，可眼角滑落的泪水弄花了脸上血污，先前如手中巨剑般狂暴凌厉的气势早已不见踪迹，此刻的露茜安仿佛脆弱如一根纤细芦苇。
。。“赢了……哈哈……我竟然赢了……我竟然能赢……”
。。开始只是浅浅轻笑，但很快少女的笑声变得激烈，甚至把自己呛得咳嗽。笑着笑着露茜安又呜呜抽噎，眼泪与鼻涕满脸都是。骑士团长用了个低阶法术帮女孩清理干净，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揉了揉满头金毛。露茜安将脸埋在团长颈窝放声哭泣，全然不顾人类与魔物的分别。
。。“谢谢您……团长……”
。。实际上骑士少女很清楚，就算威尔玛丽娜不挡下那一拳，放在真正的战场也不过是对方重伤自己丧命，可归根到底实战中又有谁会压制实力只为“公平决斗”呢?但是无论如何心中阴影早已悄然消散，留下的是一片平静与释然。
。。“团长您知道吗?一开始我想追上您，只不过是担心您抢走我喜欢的人的视线……很蠢吧……?”
。。“这理由很正常啊~不过确实是你多虑了，我早就有男朋友了哦~”
。。“……呃……那我一直以来是在纠结什么啊，像个傻瓜一样……”眼角挂着泪痕，骑士少女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不能这么说哦~”再次揉了揉怀中少女的头发，与自己的近卫骑士相处这么久，威尔玛丽娜第一次发现这团金毛手感不错，“犯蠢也好纠结也好，你经历的一切都塑就了无可替代的你自己啊~你是露茜安，独一无二的露茜安……”
。。“嗯……”
。。两人拥抱着静静站了一会。
。。“还是有点害怕……转化的过程，会……很痛苦吗……?”
。。“没关系的~很快就过去了~”
。。清晨的微风吹散了浮尘，泛紫的晨曦缓缓从东方天空浮现。
。。新的一天要来了。
(完)

。。“快过来啊~亲爱的~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等……等一下……”
。。“这里虽然是仓库区但很多仓库都一直是空哒!我们可以随便找个空房……呃?”
。。一片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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