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不清自己是否拥有某种稳定的形体——某种能证实他存在的形体。
他记得到的，惟有那些如梦似幻的景象，令他遗忘了自己身份、遗忘了自己应当做些什么的景象：落日之中，闪烁着暖芒的海洋上飘荡着一只白色商船，面露微笑的桨手会用他们温和的嗓音合唱一首轻柔美妙的歌曲，在那片茜红色的天空中，不时会飞下几只海鸟。遥远的地平线上，从那橘黄色的海面下会跃出几只张开翅膀的飞鱼，它们身上的鳞片有如天上攒星，嘒嘒发光；闷臭的酒馆里，一个红着脸的老头指着他破口大骂，一伸手就把他手中的竖笛夺走，仍然维持着脸上那副滑稽的表情。在他发现自己的力气根本不够折断这把由牛骨头做成的竖笛后，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把它扔掉了屋外的河水中。桌子上那群吃酒的人们就会放声嘲笑他，男孩则缩着脖子，垂着脑袋，满心委屈地看着脚下这张长着黑霉斑的地板，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在潮湿而闷热的林木中徘徊，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而走进这片满眼翠绿的地方。他低下头来，弯下身子，顺着满是落叶的坡道慢慢前进，若是因为体力不支而光顾着擦汗喘气，脑袋就有可能被若隐若现的蜘蛛网给黏住。他厌恶这些没完没了的小昆虫。于是，当他找到一个较平坦的地方时，他就会用力地拍身上的衣服和裤子，并快速地抖动身体，期望就这样摆脱它们。可他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的呢？他渴望答案。所以，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木头，稍一用力就把它挥向地面。这次，它终于没那么容易被折断了。他无声地笑了，把它拿到身前上下扫动，继续向那翠绿而婹嫋的山谷深处前进。姑且不谈前面这些还算是安稳点的梦境吧，他做的梦也有离奇的类型：要么是忽然从黑暗深处猛地跳出一只奇形怪状的野兽用刺耳的叫声将他吓得脸色苍白，用巨力拍碎他的半边身子叫他可怜地躺在地上惨叫哀嚎；要么，他一脚踏空，眺望的那处必然会矗立着一座金黄华丽的城堡，在城堡之外则有一条湩湩大河；而他坠落的那处便一定是飘荡着有形或是无形的怪物，回响着不尽的抓挠声、尖叫声、喤喤的钟响及逄逄的捶鼓声。那些东西会强力地拖拽这个陷入悔恨和绝望的家伙加入他们的狂欢，直至最后的形体从造化中脱身而出；要么，就彻底把自我交予一个心灵庞大的形体，遵循着极高知性但又缺乏一定良性的生存法则而存在，张开自己的双翼吸收从恒星之中散发出来的光热，或是融化自身以飘荡于浩瀚的太空中；要么……
所有的梦都是这般无序，所有存在过的思想也不会因为这些梦幻的景象而承认他的存在。他曾作为一个智者来猜想过“自己”的身份，借用另一位智者的话来讲，“自己”是“愿望受到有形抑制后，接受无形之力的改装才诞生的产物”。但是，他总觉得觉得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即使他未曾真正思考过原因。当他作为一个形体而存在而非作为他自己而存在时，他常常会拥有一个极其强烈的念头：这个智者同那些被交换掉的形体一样，都是由他作为主体、受到无形力量影响后才诞生的产物。不过，正因为他总是要作为那些形体存在，正因为每个人常常会承认这一个经由魔鬼还是别的什么而激发出来的观点，或是下意识地抗拒它而去寻找为何会冒出这个念头的原因，所以每一个他都不会把这个猜测当作具体论断——只要他过分纠结自己的思想。而每当他多做了一个梦……不，是拥有一个像梦一样的经历时，他就发现前一个“自己”所拥有的经历其实是可有可无的。每个他“自己”一般都是这么对待它们的：从来不把那些美妙绝伦的梦境当一回事。在他作为那些几乎全都是固执于既有现实的“自己”而存在时，他几近完全遗忘了前一个“自己”拥有的经历。他会自然而然地把那些家伙全都遗忘掉，并一心一意地作为这个“自己”而存在。可是，无论哪个他都不愿让这些梦境受到现实的“污染”——他们常常会自满地认为这是他们独有的梦境，与任何可知的事物都沾不到边。此外，在那些破碎的、丝毫找不到相关性的存在期中，每个他都毫不知晓那个丧失了自我及本性的“他”究竟是有意识还是没意识的。许多个他都安然于“毫无意识”的假设，同时又担忧“拥有意识”而不是“拥有意识的残余”的猜测——若他拥有他们能理解的意识形态，若他对他们所遭遇的苦难和欢喜都视而不见，那他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他是在畏惧自我，畏惧自身的形体吗？
假设他是血肉做成的；假设他和他的同胞都要吸收光芒来获取必要的能量，群体也拥有高度的知性甚至道德；假设他存在于数量更多、性质也有一定不同的基本作用力构成的物能世界；假设他要抛弃诸多的形体才能知晓自己究竟是什么的话；假设他也许是在深刻体会了什么弱形的异常而凝成的、因为拥有思想就必然要变得卑鄙的什么东西；假设他必须抛开既有的一切，必须要在不作为他自己而存在的情况下才能真正知晓他自己；假设……



“又开始了么？你又犯老毛病了么？老是这么想有意义吗？不如让我来给你个回答吧：随你假设去吧，像你这样胡言乱语有什么用呢？即使你确实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心满意足的答案吧——就跟那些‘假设’没什么区别——假设你真的能找到它吧，到那时候，你要怎么面对它呢？说不定你早就发现它了，只不过是凭依像我这样的形体而糊弄自己、甚至是欺骗自己罢了。而且，就同你说的那样，假设你能找到它好了——假设你确实拥有这样超乎常人的感知能力——你觉得在最后找到的那个答案就真的是你想要找到的答案吗？萨弗罗，你生活在一个糟糕的时代。你受困于偏见之中，没准还要带着它们悲惨地躺入坟墓里去。泥土将埋葬你的尸骨，你的生命也同入海之水那样毫无特点。让我好好问问你，你也要好好回答我：你究竟是个聪明的人，还是自作聪明的人？别像你年轻时那样只会说些漂亮而愚蠢的话！你究竟是那些少数人中的一个，还是那些被某种既有性质给限制住的多数人之一？你要跨越现在这个自己——别再像条温顺的狗那样去舔舐苦难伸下来的手掌啦！你是不是以为你所想出来的就一定是什么真理？萨弗罗，我要你跨越自我！这极其困难。因为我要你跨越的不只是一个你自己，我要你跨越的也不只是一个时空、一个世界，我要你跨越一切！这比一步登天要艰难的多！我要你永远对那些心灵承受不住磨难就发疯的、因为情绪或是想法的变化而假装自己是精神病的蠢货嗤之以鼻：‘你难道就这点能耐？‘你也绝不能让自己有任何松懈的机会。因为当你这么做了，你就得跨越‘跨越’它自己！我要你永远超越他们，萨弗罗！我要你跨越他们，就像此刻你能跨越过去……噢，不，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要知道，你这样的穷人——不止是物质世界的穷人——是永远都配不上这勃勃野心的！何况，在喝醉酒的时候说这些是没用的，萨弗罗。所有人都晓得，这一切都是没用的，我亲爱的萨弗罗哟！你还是太天真了。你是不是以为只要对自己讲出这些话，只要自己考虑到更多自己不该考虑、甚至是在无意识中考虑到的东西，通过某条无法目见的道路就能令你自己跨越了独特的时空界限，就能够令你像上帝那样无所不能？你是不是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成为什么伟大的人物了吗？你是不是到死都不肯抛弃童年时许下的愿望？萨弗罗，你这样诅咒自己有什么用呢？你这样只能逼疯你自己。你已然如此——你不还归属于你自己——不，你连你自己都没跨越出去，哪里会多出什么力量来给你跨越时空界限呢？你以为你经历了常人无法承受的苦难，拥有了他们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迷失和绝望，就能让你摇身一变，成为什么——‘不朽的人’吗？这难道不是多数人的自作聪明吗，萨弗罗？你根本就不愿面对这个如山岩一样坚硬的现实，你甚至不想从那扭曲而魔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混蛋，把你手中的果酒给我，让我来丢掉它！你得好好想一想，若你仅仅因为不起眼的虚荣心和独特的自尊心才去思考这些东西；若你仅仅因为一种特殊兴趣，或是受到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影响后才去思考这些东西；若你狂妄地认为死后的世界真的是由你自身那种微弱的意念来选择而不是更加强大也更加宝贵的一种事物来决定；若你真的以为那些歌曲和神话就只是给你这种活在当代的人找到某种心灵寄托所，或是给予你什么力量；若你真的以为……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你和我同步就真的是我了？你以为你拥有了我的记忆和思想就和我全然相同了？你是什么东西？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我问你，你好好回答我：你真的是你自己吗？好了，别讲这些讨人欢喜的疯话啦，老醉鬼！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一手造了你如今的生活？你能怪罪到谁身上去呢？快起来吧，就像你那早已死去多年的母亲在你还是儿童时就给你讲过的那位雄狮门农一样，甩开身上的酒气，坚定地站起来吧。看啊，命运的羽毛往阿喀琉斯那端沉下去了，他要死在神话里啦！受苦的羔羊啊，站起来吧，走到那座桥上面，看看远方那个即将升起来的太阳，那漂亮的黎明——啊，为你那慈爱而温柔的母亲欢呼吧！为这世间的苦难献上你最真挚的祝福吧！祝福吧，赞美她吧！至少你的童年还算是幸福的……流泪能做什么呢？为消逝之物悲伤又能做什么呢？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你所受的苦难结束了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你那还没成年的女儿就不用受到那些畜生的侮辱了吗？你是怎么跟那个多年前就因为肺痨而病死在床上的女人说的？你立了怎样的誓言，记不记得？你只有她了。你不能这么着急去寻死，你更不该这么不负责任地想把那个小家伙丢在这个几乎只存在蠢人和恶人的世界上吗？你想这么简单就了结一切吗？‘黄昏未至，何故唱离别‘？我不允许你就这样放弃生活，更不允许你靠那些妄想来躲避自我！可是……可是现实如此啊，萨弗罗！穷人便是这样的，受磨难的人便是这样的：要么把自己的信仰全部交给那些个无形的东西，管它是上帝还是别的什么。你安安心心地生活下去，把这一切都当作一场应有的试炼。只要你熬过去了，一切就会好起来了；要么你就像昨日那个承受不了丧子之痛的疯老头一样，狠下心来向那个引领你到达醉梦之中的酒神身上挥动一拳，他一生气就把烦人的现实一股脑全倒在你的身上。你若承受不了，便去寻死吧！别为道德和希望束缚住了手脚！看，眼下就有一条从莱恩城流出的、最终流入大海的河水，宽阔到足以淹没你的一生。如果你不想给自己选这么一个难受的死法的话，就跑到街上去，随便找辆马车，在它前面躺下——别避开它，要瞄准它受惊后擡起的蹄子——用它的蹄子来踏碎你这颗总是要冒出怪念头的、令人作呕的脑袋！既然你早就对生活不再报以热情，也没心思投身于什么解放运动，那你倒不如就这样死去好了。你永远都不能成为门农。你定要承认，那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妄想！可是，难道你还不能经历门农经历过的死亡吗？萨弗罗，我要用痛苦和绝望来吓醒你这只麻木不仁的幽灵！萨弗罗，既然你总是要靠喝酒来麻痹自己，并执拗地认为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没有希望、满是谎言的糟糕世界，也认定自己就是一个无能软弱的糊涂蛋——那不如就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来终结你那不像样的人生吧，一了百了！至少你能面对阿喀琉斯也要面对的死亡，你的死亡又何需光明之神的帮助？但是，你根本就不愿意这么简单就步入死亡，你总是找这样的借口。你是软弱的。你怕死，却也不仅仅是害怕死亡。你只能在这个崇尚卑鄙、也很能污染心灵的社会中挣扎，像匹被狂躁的主人用鞭子抽出血来的马儿，没命地跑，没命地跑，就这样矻蹬蹬的过一辈子——为你和你那个病弱的女儿——啊，你太自私啦！别再想那些东西了，这儿可没好心人会耐心听完你所受的苦！有时候，没准他们比你还要冷漠无情哩！就像你那位结了婚后就要把你从记忆中抹去的、在娶了那个千金小姐之后就眼睁睁地让你女儿的母亲死在你眼前的堂兄——当你作为他的堂兄弟去他家里祈求他的帮助时，他却一把将你从他的尊贵朋友那儿拉到另一边，在讲了一大堆的礼貌话后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在最后，他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轻蔑意味来跟你讲：‘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吗’？上帝啊！难道在他的眼里就只存在一个活该受罪的家伙吗？难道这个糊涂蛋的女儿和妻子也是活该同他受罪的吗？还有，要不是他口中的‘那个女人’在她年轻时把那位贵族女儿介绍给还是个穷酸小子的他，这个白眼狼又怎么会过上现在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他怎么能露出那副冷漠而可恶的面容啊？这才过了几年，人就能变得这么冷血无情吗？所以，抛开这些令我完全失望的人吧！抛开这些表示与我有相似遭遇、却连像样一点的苦难和贫困都没经历过的混蛋吧！那些向前看的过去人和回头看的未来人都不会留意你这粒丝毫不美丽的石子，他们最多对你投以一瞥。你呢，也不渴望从别人那里那些能令你感到安慰一点儿的同情。你知道原因，我也不必讲出来折你的面子。况且，有时候，你又会因为他们伤害了你那奇特的尊严，而唾弃这样的好心……哼，萨弗罗，你活该遭受现有的苦难。我以后也要对你讲这样的话。同你存在的只有你双眼看不到的东西和这些静止不动的无灵之物，以及那些在微风中摇曳不停的树木花草。在你眼里，与其跟那些根本就不理解你——妄图通过理解你来证实自身是少数人、而表面上却死不承认自己有这种低级想法的蠢蛋倾述心声，倒不如对眼前的半自然世界——一个确实能让你宣泄出情绪的无形世界呐喊：我必将一步跨越过往！也别只是说说，你一定要这么做。而且，非做不可……但你宣誓有什么用呢？你宣誓就一定有用吗？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你讲了什么话，就能把自己、甚至把你的女儿和全部的人都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吗？若你只想在别人面前显摆你的智慧和独特性，那你就准备应付后来人的嘲笑吧！你又不是完美的人，哪来的底气让你对别人露出‘暴发户’的蠢脸呢？即使你还傲慢地以为自己能到天堂甚至天堂以上的地方做个极好的……不，我想问你，你真的愿意成为上帝的一部分吗？你真的愿意让你的记忆和经历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吗？你真的愿意把宝贵的个体性交给‘邪恶’吗？最重要的是，你的最终回答究竟属不属于你自己……噢，我的上帝啊！瞧，这个糊涂蛋他又开始啦！”



不仅仅是这个“他”会拥有这样古怪的念头。许多个“他”认为，只有当他处于“清醒状态”时，他才是真正的“他自己”。他们对这些规律性出现的、可能真的是在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影响之下而诞生的问题愈发反感，最后简直要仇视到现在都还要钻牛角尖的自己了。往往，这些人和这些问题都处于同一个评判层级上：无关紧要！
不过，最近，当他即将作为形体存在时，即将从那片冷漠而永恒的虚无中脱离出来——同时自己也还没有作为那些形体而存在时，他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分明是毫无理由便冲出来（他没有想过这个形容词是怎么跳出来的）的恐惧感：他这次作为一个女人（他应该对这些完全遗忘的东西感到困惑）存在，她的名字叫作阿契娜·蒂米特雷斯库。她穿着型号极大的、符合她高大而丰满体型的缟色的绸质礼裙，左胸上侧的部位挂着一朵布料制成的仿真黑玫瑰，头上戴着一顶四周突出部分极宽的黑色宽边帽，而她的脖子上，则有一串明亮的项链。她的眼皮上搽了底部紫黑、上边淡粉的眼影，凸显其成熟风韵的卷曲黑发下，戴着一条珠型耳垂。似乎是为了和她苍白的肤色相称，她的嘴唇上涂抹了鲜艳的口红。他在镜子中看见了她的形体。他以为这场贵族梦也许会跟以往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他作为这个女人而存在时，会拥有她的全部性格、记忆和感受。可以说，他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她。即使这个女人是受了一种线虫和霉菌结合而产生的寄生体感染而拥有了再生能力和长久的生命，也就是说，她并不是什么寻常的人物。
但出乎蒂米特雷斯库意料之外的是，就当她在卧室中，正坐在燃着火光的壁炉前的软垫椅子上时，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的她好奇地转过头去，却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莫名其妙就出现了的第二个蒂米特雷斯库从那个较她来说是低矮的门框下弯腰走进卧室。接着，她皱着眉头质问她的身份。不出意外，两个蒂米特雷斯库很快就陷入了一阵诡异的争吵，用同样的声音驳斥另一个人的说法，因为彼此的“拒不承认”而恼羞成怒。她们用如刀刃般锋利的长指甲插入彼此的身体，一边狞笑，一边额头相抵，互相威胁，各自发力。在争斗中，她们的高跟鞋有力地踏在地板上，橐橐不停。随后，她们因为身后的动静而一同投去视线：又有两个纠缠在一起蒂米特雷斯库口呿眸眙地看着她们，仿佛在照镜子一样。她们四个都为这种离奇现象感到出奇地愤怒，纷纷指责另外的蒂米特雷斯库是梦的造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制造出来的劣质品。然而，越是跟另外的自己哓哓争辩，越是想要用自己的长指甲刺入盻盻瞪着她的那些冒牌货，拍下另一个人的帽子或是被她一把扯裂脖子上的项链，想把这些冒牌货的身体都撕成碎片，这个房间——不，这座城堡里的各个地方就会神奇地出现更多的蒂米特雷斯库。之后，无休无止的争吵和打斗令他于无意识间从这个身份中脱离出来。而再度进入休息期的他，则会默默等待着下一个身份的到来，就像是一个在月台上等待第二列火车的乘客。尽管，这是一个不大恰当的类比。



“每个身份之间的转换都需要一定的休息时间。而在这个休息时间里，我……不，梦中的这位弱形体，通过凭依明确的、既有的形体来证实某种性质的他就会陷入毫无意识……啧，他应该是无意识的。就以佛家的非想非非想处天作出发点吧，假设他拥有心想的“残余”，而不是完整的心想……咦，这么看的话这群家伙是不是少写了一个真正处于三界最高天的天：连心想都不会存在。不，不对，就算这些聪明到几乎能‘跨越时空‘的家伙确实在无意识间给我们这样的多数人设了一个陷阱，‘形而上’啦，‘道’啦，‘太一’啦，‘逻各斯’啦，‘维度’等等，这些东西都还是可以解释一下的。不过，它们也会拥有它们的局限性，就好像所有人想写一个极其不寻常的东西时就干脆用一个‘无法描述’还是‘不可言喻’来形容了。当然，我可没资格批评别人。比起前者，我更愿意批判自己。没准这能让我得到什么特殊的东西。说到底这也是一种异常心理。但现在看来，这似乎又变成一种寻常的心理了……多数人……我始终是多数人之一。我永远当不成第一人，也永远做不了最后一人。倘若我不能集结过往和将来之思想于一体，倘若我不能凭借思想而跨越思想它本身，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就全都是白费力气。我固然无法得到他人的理解……那倒不如为梦中这个可怜的家伙做一个荒唐的、早已存在的假设吧：倘若一个形体全然不把形体自身所拥有的一切都当成一回事，对那些人们自以为是宇宙真理的‘真理’都不加以理会，也包括自己的；倘若他确实有什么特性，并在什么‘关键’的时候会将这种特性发挥出来；倘若他像那生生死死中‘挣扎’的亿亿形体之一那样能在彻底失去它后，还能奇迹般地维持着某样宝贵的东西；倘若他确实能将自己安然无恙地放在既有的、一切的限制之外！然后，他……算了吧，算了吧，我问问你，你是怎样的大人物呢？且不谈第二个‘不简单’的假设就足以把这万万形体中才能出现一个的稀奇货逼入绝境，又究竟会从哪里跳出这样一个笨蛋，肯为一个完全没有任何益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事情耗费精力呢？看啊，你连自己都欺骗不了了。再者，这么多的梦和这么多的人都没想出来的东西，你就以为自己一定能想的出来？你接了谁的力？自己的？还是那些虚幻之物的？你是要更换它们的外表，还是再一次阐释它们的核心？那你不是在白费功夫吗？说不定，那些人早在极年轻的时候就找到了更好的东西！而且，一旦做了这些‘工作’的人——就比如说你吧——和我共有一思的、无名的你，你能从故作高深的状态中完全脱离出来吗？说来说去不还是这一套：要么只有一个源头，要么源头就只有一个模样！我能说些什么呢？‘那东西分明就站在我们的眼前，你却对它视而不见’！我记得某个地方有这么一句老话：‘没准，外星人也是这么弄的呢？’你呢？你的看法是怎样的？你就真那么信心十足，以为自己能从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找到什么不同的东西了？你可得对我说句实话，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究竟在敌视什么？如果真的就只是为了什么‘不朽的特性’，那还不如让我在你遭遇必然要遭遇的失败前，用‘稍显遗憾的语气’关怀你一下：‘既然咱们办不到，还可以把这光荣的使命托付给后来人啊！’照我说，你最多也不过是有幸搭上了前人给你的留在那里的船——管他什么引导不引导，阴谋不阴谋的——在最后，你也能靠着‘极好的运气’找到一个类似这些东西的、但又没有它们那么好的自洽能力的东西。接着上面讲吧，就算你能搭上他们留下来的船，之后要面临的惊涛骇浪，你就真以为自己能这么轻松地闯过去了？什么海神私生子？你以为你不会陪那些籍籍无名的人一同葬身于在海浪中？世界就只有这么大，人生也只有这么长！不要痴心妄想啦，老兄！如果你真的知晓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何必同我一样与自我矛盾？你何必作为我而存在？总而言之，这些东西还是留给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去考虑吧！”



这一次的休息期和以往大有不同——毫无征兆地——就跟他那些梦一样——他的休息期被另一个存在期替代。当他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没有再变成那些被鞋子踩死的蚂蚁，也没有变成从那些从肉食动物眼中拼命奔逃的草食动物。他不再是别人的儿子，也不再是那些围绕着星体的尘埃。他迷迷糊糊地看见这么一个景象，这个景象拥有一种离奇的真实性。它令他感到十分困惑：他的眼前坐着一个低着脑袋的男人，把点燃的烟夹在放在大腿上的手指间，神情凝重，仿佛是一尊置放于岁月以外的雕塑。他坐在昏黄的灯光前面，大半的身体被阴影覆盖。看他的模样，好像是在思考什么。他穿着皮革大衣，戴着毛毡制成的、周围突出部分如波浪有细微起伏的牛仔帽。他的大衣下穿着一件浅色的皮夹克，底下穿着一件搭配腰带的、宽松的、真皮制成的褐色牛仔裤。他的脚上穿着马丁靴。再去看他的脸庞时，可以从两边如草丛般长出来的、掺杂着几丝灰白色的头发和胡子渣间看到一副架在鼻梁上的老式墨镜。他的这身衣物到现在都还是明光烁亮的。
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五十几岁、但精神矍铄的男人。值得一提的是，他脸上的皱纹并不多。所以，他为自己的心想感到奇怪。而在他把自己的目光从这个男人身上移开来时，才发觉自己似乎在一个封闭的房间中：四面的黑暗都被分散在各处的亮白色灯光驱散大半，那个男人背后是一张木制桌子，上面摆放着几种小工具、几盒箱子、一瓶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瓶子，还有一个放着几只香烟的铁盒。那张桌子的背后是一面由砖头砌成的墙壁。这张桌子的左边，除了深绿色的柱形体和蓝色油桶外，还有一张挂在上面的、长着不少霉斑的、发黄的、破碎的布。以他现在的位置，只能从那两张没有拼合在一块的空隙处看到一束亮白的灯光。他向这张布的下面看去，发现了里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的下面堆叠着不少盒子、书本和杂物。那个男人的左手边也是几个放书本杂物的、简陋的、甚至是有几处都生锈了的铁柜子。地板上的瓷砖有不少是破碎的，还有几张纸躺在上面。他自己的右手边也有一张桌子，和那些同类没相差多少的柜子。他低下脑袋，看到了自己的身体，普通的、成年男性的身体，除了衣着表面有些奇怪的破洞外，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然后，他看到了脚边向上凸起的地面，那一个由生锈了的铁笼子盖起来的正方形小洞。他从底下幻听到微弱的、持续不断令他更加头疼的嗡嗡声，仿佛有谁在底下做什么工作。而这一切，看起来又似乎始终都笼罩在一团朦胧的雾气之中……莫非这也是一场梦吗？他转过头来，突然发现那个男人在看他。他察觉到这个男人看起来有点眼熟，联系刚才的昏迷和大脑“裂成两半”的昏痛感，他内心的不安感剧增。这种难堪的沉默只持续了几分钟。
“让我猜猜，你现在也许想说……”男人的嘴角向两边拉开，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用他那低沉而富有特色的嗓音继续说：“我是谁？”
他的心因为这个笑容猛地一颤，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令他张开了嘴巴，却什么都讲不出来。这时候，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个古怪的男人身上。
“好啦，好啦，不吓唬你了。闲话少扯，让我们进入正题吧：我的名字，叫卡尔·海森伯格，而你嘛，只要记住我姓什么就行了。因为，接下来，我只会同你一起来解决我们两个人共有的疑惑。”海森伯格将他手中那只未抽完的香烟摁在铁盒里，从凳子上站起来。接着，他没再跟他说话，而是在他的面前来回踱步。
“你……你在做什么？”他为海森伯格的行为感到困惑。
“啊，你瞧瞧，你瞧瞧啊！我大概真的是上了年纪，犯糊涂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接着说，“你要知道，我年轻时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若我想对谁问什么问题，就一定得先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以及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是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毕竟，人嘛，哪管他变成了什么模样，哪管他拥有了怎样的遭遇，不都得先思考一下，问题是如何诞生的吗？”
海森伯格转过头来，令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幅墨镜片下面有一双狂热的眼神正在注视他。
“你……你想说什么？”
海森伯格轻笑一声，说：“现在看来，我似乎没什么好问的了。倒不如让你先讲讲，你有什么要向我问的？”
他为这个男人的态度感到奇怪。因为，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像很了解他。他为他这副自以为了解他的模样感到奇怪。根据破碎的梦境中所留下的模糊印象，他认定自己不认识这位名叫卡尔·海森伯格的男人。
他是了解他的吗？这个模样甚怪的家伙，他真的了解我吗？他知道我在醒来之前是做些什么的吗？不，话说回来，我干嘛要到这里来呢？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的身份呢？我的名字是什么？最关键的是，我是谁？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能告诉我“我想要的答案”吗？他能吗？我，我为何会像现在这样顾虑重重？而且，我的头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疼呢？就好像要从里面分裂出什么东西一样。
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张开嘴巴去问海森伯格：“海森伯格，你知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海森伯格在听到这句话后，好像是故意用讶异的声音来回答他：“嗯，你居然连自己是谁都要叫别人来告诉你吗？这不好啊，这简直是太糟糕了！难道我要从什么地方给你找来一面镜子让你自己去领悟到‘自我’的完整性吗？莫非你指望我这么一个分不清妄想与现实的糊涂老头来给你一个‘正确’的答案吗？我可不行！不论是弗洛伊德还是拉康，不论是这个正在借用他们思想残余的我还是指明我是我的‘假太一’，谁能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就一定是绝对真理？谁能狂妄到认为只凭一个种族的语言，以一个‘假交互’性质就能凝望太一的形体——就能用无穷来形容‘无穷’本身？况且，实际上，什么思想都不可能真正跨越无数时空而成为什么‘不朽之物‘。不然的话，‘不朽’这个赞词谁都不愿意放在自己的同胞身上了！哎呀，老弟啊，这是不可以的。你不能像这样对我露出茫然不解的眼神，因为我确实有说闲话的习惯。而你呢？你应该相当清楚自己的身份，相当清楚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你知晓自己的身份，永远比我知晓的还要多。你必须清楚……”
海森伯格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比起同他说话，这个男人更像是一个在急于实现命令的暴君一样对他吼叫，变化之快，令他都吓了一跳：“不，不行，你必须靠你自己去搞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管他妈的是梦境符号还是其他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一句话：只有你自己，才能知道你自己是谁！别人还是别的东西告诉你，统统是没用的！他们能做什么？永无止尽的阻碍和干扰！尽管这些根本就没法避免！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是如此，无论在什么时空中也全都是这样——否则人要自我有什么用？思想又怎么会被我们称呼为思想？‘不依赖他人指引而达到认知‘，我这个没用老头又不能作为你而存在！你也别怪我强词夺理，这件事真的只能靠你自己去完成！没错，只有你自己才行。”
他瞪大了眼睛去看那个余怒未消的海森伯格。他没有想过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都能给他带来那么大的反应。难道，这是什么禁忌吗？可是，我为什么记不起来任何事情呢？还有，我在昏迷之前便坐在这张椅子上了吗？我是怎么到这个房间中的？最重要的是，我究竟是什么人？他干嘛连我的身份都不肯告诉我呢？他那副模样倒像是在隐瞒什么……而且，我为什么到现在都还觉得昏沉欲睡……他想说的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此，他决定把这些问题留到之后再考虑。
他使劲地晃了晃脑袋，用手揉了揉发痛的眼睛，擡起头来对海森伯格说：“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你……你是海森伯格吗？”
他自己也惊讶于自己提出来的问题。
而海森伯格呢，显然是被他的天真给逗笑了：“我不是海森伯格，还有谁是呢？你这个问题问的并不好啊，朋友！虽然，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的担忧并不是毫无道理……”
海森伯格没给他思索的机会，接着说：“你自己是谁，我当然不能告诉你。但是你的名字嘛，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是什么？”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是那么渴望答案的存在。比起前者，他更在意海森伯格面庞上越来越浓重的笑意，以及他口中发出来的、越来越响亮的笑声。当他的笑声要穿透这个散发着淡淡铁锈味的房间并传到它外面时，他攒眉问他：“这有什么好笑的？”
“没错，‘这有什么好笑的’？好一句跨越了时空的话语啊！说起来，这一切还真得怪我……不过，你得好好想想，笑容本就没有过分褒贬的意思，只是眼前这个世界尚没有彻底摆脱卑鄙之性，过去的它又专门用一些既有观念来遏制人们纯良的天性，并步步诱导那些心性不坚的人加入卑鄙的一方去。尔后，也就是在中间这个‘过渡时期’中，他们便分辨不清楚谁才是自己当爱和不当爱的人啦！哼，卑鄙，好一个卑鄙啊！瞧瞧，人世间的苦难就是这么来的！而所有的成见都像这样诞生于矛盾之间！”
“海森伯格，我没想听你激情澎湃的演讲，也不想听你之前那些出于愤懑和妒恨而讲出口的批判。比起那些因为个人意念的变化而诞生的东西，我更想知道我的身份，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海森伯格被他泼了这么盆冷水后，没生气。他只是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对他说：“是啊，你本就是这样，不论是哪样的肉体和经历也夺不走你本就拥有的东西。那是任何技术和阴谋都消灭不了的猛士！我亲爱的朋友啊！原谅我如焰旺盛的热情吧！如今，因为种种因素，我不得不承认，我越来越喜欢讲这些毫无实际意义的话语，来娱乐自己那份即将从空虚的、压抑的状态中挣脱出来的心灵了。现在，只要我动动嘴皮子，与那些本就存在、但是在以前总会从什么地方跳出来几个自作聪明的白痴要误解几次或是赘述几遍的东西建立一丁点儿的‘联系’，我就能靠它们的帮助做成一些神奇的事情。虽然这已经不再是什么特殊案例……但你也知道，我是个相当渴望自由的人——如今，我也终将得到它！”他攥紧拳头，让自己的声音从紧闭的牙关中挤了出来。
“嗯，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真是抱歉，我本来就是个容易激动的人，讲的兴起了，就容易啰嗦。而且……嗯，又来了。话说，刚才，你想问什么来着？”
他面露不悦，说：“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对啊，你的名字是什么呢？你的名字是……哦，我想起来了，你叫拿伯！”海森伯格思索了一下，说：“没错，你的名字就叫拿伯。”
“拿伯？真奇怪，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样的名字……”拿伯低下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拿伯，拿伯……我真的是叫这个名字的吗？”
“你肯定听到过，拿伯，拿伯，不仅是在我们这地方生活的人，连从前的故事书上也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还有，你不叫这个名字，还能叫什么呢？有些事情，哪怕我老的要坐在轮椅上也是忘不了的！难不成，你也跟我一样叫海森伯格吗？”海森伯格打趣道。这时候，拿伯瞥见他的双手都放在了背后。
“谁知道呢……”拿伯轻声应道。自打最开始同海森伯格说话时，他就始终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昏昏欲睡的或是喝醉了酒的人观察着现实世界一样。随着不知哪儿发出的、叫人厌恶的嗡嗡轻响，他眼中的景象变得越来越上下颠倒，也越来越色彩混乱。他夸张地认为这是他气数已尽的象征。
“海森伯格，我……我的头，为什么会那么疼呢？”拿伯痛苦地捂着额头。脸色难看的他用微弱的声音问海森伯格。他低垂着脑袋，眼中的景象都开始扭曲起来。他的听觉几乎要消失了，
“疼吗？唉，你早该头疼了！这样的东西，哪能是一个形体能承受住的呢？拿伯，时间越来越不够用啦！”海森伯格叹了口气，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子。他将脸上的墨镜取了下来，抓在其中一只手中，并把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他神色忧郁，脸上的皱纹有如古希腊人的的绝妙雕刻，令拿伯从这几条皱纹联想到山脉，从山脉扩大到海洋。他指望靠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来维持那若有若无的、即将消失的“联系”。他试图用消耗生命的办法来延续生命，但生命本身却加大了阻止他这么做的力度。
此刻，海森伯格的模样更像是着了魔。他也不管现在的拿伯听不听得进去，自顾自地低语：“拿伯啊，拿伯，这么多年了，我还有什么好对你说的呢？我想好久了，既有的三形界中绝对不会只存在你我这样的人物，你我这样的形体。换句话说，我们所拥有的遭遇绝非是独一份的。哼，形存的本质啊！那么迷人又那么奇怪——明明只要一瞬间就能想出来的东西，凭什么要我们花上一生的时间、甚至是要把我们已有的一切都给抛弃掉才能完全知晓呢？尼采的永恒轮回，即使不提及那些不幸到没把自己的思想留给现在的古人吧，这东西，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半性形体用一把专属于他的意识之斧从真永恒那里斲下来的一根木头。不过，我却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个人执信，因为‘在永恒面前，任何理论、解释及思想都是单薄无力的’。拿伯啊，拿伯，这个世界真的是越来越无趣了，一切形式的矛盾都要从这个星球上彻底消失啦！不过，令人高兴的是，那些活在过去之中、甚至只能流淌着前人血液的人也要灭亡啦！什么历史周期律和反乌托邦都他妈的覆灭了，旧世纪人想都不敢想的理想乡还真他妈的到来了！琐罗亚斯德教的信徒想必对这个结局一定是相当满意吧！但仔细想想，现在的人跟过去的人有什么区别呢？他们的思想层级更高，却总是陷入千人一面的奇怪状态。这样的异常现象，应该不能只用‘双世纪碰撞时的心理状态’来阐释吧？若是不小心变成他们中的一员，被他们的思维和信念给……感染，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那可真是比面临死亡还要不幸啊！虽然，他们的心灵结构确实比我们这些旧时代的家伙更加精巧，同时，他们也比过去的人更有能耐，更富有同情心和人性。不然的话，这些受了新世纪恩泽的人——他们为什么不能死在我们的前面？抱歉，我确实是年纪大了，也没想过要成为那些‘借命者’……所以，像这样的牢骚话也容易说出口来。不过啊，卑鄙，卑鄙这东西，确实不是永远都能获得胜利的。它违背了形体本意而存在。因此，它的结局只有消亡。尽管，在某个角度上来说，它也是合情合理的。‘正是因为我们拥有思想，所以在真的遭遇了它们之后，你才会选择踏上我们所选择的道路‘，他妈的，这群死性不改的混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狭隘和不思悔改……嗯，没准你又忘记了这些你早就知道的东西了。唉，没办法啊，拿伯！是形体的共通性让我变成了‘第二只幽灵’！作为一个命运多舛的人，特别是因为我拥有了这样的遭遇，我才会这么渴望你暗示给我的事相界中会存在一个光明完全失败的世界啊！这简直要成为我后半生的梦魇了！在那之后，我深埋心底的可憎愿望便能投射到现实之中……又或者，在这个新世界中我们还能发现一些真实存在的、不是由我们这些旧世纪人妄想出来的、与卑鄙之性擦边的一些东西，那就好玩啦！可是啊，在当代，无论从什么角度出发，这都是一种妄想！不论是‘借命人‘还是‘非借命人’都非常清楚，‘替换’这种糟糕的说法不过是在哄骗自己罢了。新世纪之所以被人们称之为新世纪，是因为所有旧世纪的人都明白那个总是浸泡在斗争和苦难之中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了，这一切就像是……一个烂大街的童话！若是像萨德侯爵这样的纵欲犯待在这儿，就只能接受’分解‘的命运。现在的人，哪会像以前那样好心到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成为什么情色小说的鼻祖？‘他们漠然予他一睨，并让他为他的罪恶付出应有的代价‘。要是以前就不存在这个家伙，难道就不会从别的什么地方里钻出一个兼具他创作能力和哲学思想、但又不像他那样狂热地崇拜着卑鄙之性的人吗？何况他本身就是一个沉浸在萨德精液喷出又吞入之过程中的畸形人！若没有那些世俗者和愚人给他们这些自大而偏执的混蛋垫背，他们算什么玩意？若我把另一个尚未作为人而存在的人替换那个本该作为萨德而存在的人，他能和原来的萨德拥有完全一样的经历吗？我认为是完全一样的。这就向我们证明了一个相当奇怪的东西：正因为一切事物都不重要，那么我们自己也不必拥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看法。情绪啦，哲学啦，真理啦，都别把它们当成一回事，肉体感觉更是如此。但我并不支持混沌和偏见，此两者是不幸之人的行刑官。不过，这并不能算作我自己的想法。只有模糊了自我界限的家伙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得不到肉体和精神的欢愉，吃不到放弃信仰那刻的极端欲果，也尝不到一直浸泡在邪恶之中的甜美泡沫。在他看来，与自己所拥有的某件宝物相比，理论和行动也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他宁愿被虚幻蒙骗，被自己欺骗，和自己斗争，重塑他，甚至毁灭他，这样的人生能拥有多少乐趣呢？这家伙——这样的家伙却反过来要把我们这些现实一点的人看作比他还要无可救药的愚人，且极其愿意做一些更加没有意义的事情：装疯卖傻。我现在不就在讲一些可有可无的疯话吗？对不对？你经历了它们，你依然是你。拿伯，什么行为能被人们称之为狂热？我这样的吗？堕落是怎么诞生的？思想是怎么存在的？在那些死性不改的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后，剩下的人就不会同他们一样对这个新世纪抱有强烈的成见了。拿伯，我亲爱的老朋友啊！倘若你真的是你，倘若我也真的是我，我们又会拥有怎样的遭遇呢？要知道，这世上不仅仅存在你与我这两个人。姑且不谈那些奥妙的知识和深刻的见解吧，姑且不谈那些符号和象征，即使你的本形依附在千奇百怪的形体上，也总会保有这样一个基本观点：‘存在便是存在‘。对于这些基本观念，人们与自己的同胞进行再多的辩驳有什么用呢？他们提出再多的看法又有什么意义呢？哼，他们居然到现在才分辨出什么是‘应当存在’和‘不应当存在’的东西吗？不过，拿伯，在以前，你也对我说了一句好话啊：‘个体若不能维持他们的个体性而存在的话，他们何必安于作为个体而存在的事实？’我还记得在我年轻的时候，你就是用这句话来对付那个狂躁的我的。那段时光真的是糟透了，你和我总是在为这么一点小事争来争去，而在最后，也总是谁都说服不了谁……天哪，我到现在都还能记得跟你的相遇，好像就在此时此刻发生的一样。可是，这世道早就变样啦！这样也好，大家都没必要再像从前那样露出一副滑稽可笑的嘴脸了。可是，拿伯啊，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一起定下的契约？不，我不想再重复它了，我真的不想再重复它了……你知道，我们要做的是什么吗？你一定是知道的，你摇头只是因为你要睡去了，你即将作为真正的自己而存在，就像那些从宇宙各处赶来帮助我们的同伴那样，进入什么什么时空中。你绝对不是拒绝面对它。你和我都已经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只能在自己的个性迎来所谓的终结之前，不断走下去。好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啊！虽然我早已丧失了正常的认知能力——但是，你肯定是记得的，正如你现在存在于我眼前，正如这些仍活在世上的、再度把苦难留在过往的人！拿伯啊，我的好拿伯，岁月无法修剪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如黑夜遮不住上帝突然扔在大地上的苍白雷光！心灵和念想再怎么变动，也无法毁灭我对你的信仰——对自由的信仰！那些人即便能解释我为什么会变的这么顽固不化，却也从来不能真正理解我——正如我也永远都不能理解他们！而他们也都明白，靠那联通三形界的魔力把我交给死神能有什么用呢？让我遭受更多的苦难又能怎么样呢？把眼前这个‘海森伯格’的思想真的要通过什么隐秘的方式给‘替换’掉又能怎么样呢？虽然，最后一个大概是永远都不可能成真的，因为耍弄阴谋的人早已为他们的失败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可惜的是，一切都太迟啦！也许我早该认识到这点的。也许我早这么想的话，一切又不会是这个模样……又或许，所有的我，所有像我这样崇拜卑鄙的人都是注定要面临失败的，就好像过去那些所有认定世界只能是一个模样的人在知晓真相后必将遭受极大的打击。这究竟是为什么？拿伯，你知道的：只是因为，他们拥有思想，拥有这些同那群因为他们而受苦的人也拥有的东西。但是，我太讨厌这种共通性啦！什么东西都非得是一个模样，那谁能受得了？但正因为我拥有这样的反感，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还保有这么一个坏习惯：妄想。令我觉得没那么孤单的是，他们中有不少人会同我有一样的妄想——一旦完全接受这些新兴的东西，一旦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那些人中的一份子，就会感觉属于自己的某部分会被另一个‘绝对存在’的东西给有意压制似的，浑身不自在。而且，现在，自作聪明的人还是太多了。他们何时会注意到自己分明就是多数人中的一份子？难道万事万物都需要他们用语言和思想来解释一遍才能接受吗？莫非人只会恐惧死亡，恐惧狗屁一样的未知？难道黑暗已经完全消失了吗？崇拜那些罪人的混蛋死光没？这群龟缩于厚壳之内的王八蛋就真的以为……好在这时候他们也只能是自作聪明了。只不过，这些人有时候居然还会露出我们旧世纪人才会拥有的可憎面容，即使他们全都不是故意露出那副模样的！谈谈我自己对他们的看法吧：他们处于最后的两极之间，既没有体味过彻底消亡了的苦难，也没有真正地从旧世纪跨越到新世纪中去。有时候，我真心觉得这些新世纪人简直比他们下意识抵触的旧世纪人还要可怜！他们故作姿态地站在平稳的地方，两边的模样都没有完全学会，两边的人也不肯真正接纳他们！所以，吸毒和纵欲又能派上用场啦！真实存在的作用总是大于精神作用，肉体远比意志有效啊！不想死的话，我们可以选择不死，不想做那些淫荡而下贱的事情我们就可以滥用自我的意志，亵渎我们自身捏造出来的纯善品性。只要人多一点，达到自然足够应付的失衡状态，隶属黑暗的魔经开头就会这么写了：‘他们朝有光之处咆哮，并让罪恶和异常再一次结果于这片大地上。‘残忍的家伙们，有思者怎么能这么对待有思者！个个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们好，但实际上不还是想把我们这些异有体赶尽杀绝！有种便来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这必定失败！去他妈的光明！我的耐性早在几百年前就被一股狂风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折磨这个狗奴才怎么还没随他们的苦难君主一同死去？不妨让我讲一句这些好人们从来没有想过的话吧：一旦把这些人所受的帮助和好处再一次夺走，把他们的思想同经历也给彻底空白化，并再次用极其卑鄙的手段来欺骗他们，引诱他们的心灵落入陷阱，他们是不是仍能凭借他们’非凡的直感和同理心‘来获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那控制整个星球、整个世界的人都给揪出来，叫他们受罚呢？他们能保证那样的自己会不受另一方人的蛊惑而加入到他们那一边去吗？他们究竟会败给谁呢？他们跟旧世纪人究竟有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幸运的是，无论是哪边，这样的家伙都只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大自然终于向我们露出了它的真面目，任何计谋和办法在它面前都是儿童的幻想。而且，迟早，那些人也会跟我们一样，慢慢地消失在‘只有一个结局的世界’中了！无论是谁，都一样！唉，拿伯，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我当讲的话早就讲完了啊！你呢？你没准早就跟我一样遭遇失败了，不然你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做出浑然不知的模样呢？不过，就算是现在，我还是相信你的。要知道，我从前就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现在的我依然是个贪婪的人，即使世界早已变了个模样，从里到外！而我呢，竟然与那些人拥有这么一个叫我自己都费解的共同点：我把超乎形体的爱放在你身上了，无论你是什么都无所谓。我信任你，坚信你是真实存在的。哪怕你早些时候就对我说了一句极伤人的话：‘你根本就不是信仰自由。你不过是想延续那些卑鄙者的生命，做一头被自己困在笼子里再由自己打破笼子的野兽罢了。而且，在完成了第一步后，你就已经深刻地意识到没有再去执行第二步的必要了。因为这个笼子并不是只给你一个人建起来的。’是啊，你讲的太对了，好像是雷神索尔那样用尽全力将那缠绕着电光的锤子掷向我的蛇头，我能反驳什么呢？‘黄昏后，南木弥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成功了，你的这些话就像是晴天时掉下来的几滴雨，管它落到身上还是衣服上，最多让我感到一丝湿意。然而，我没成功，所以心中筑起的那座华丽城堡就会被你无情地轰上一炮——以前就留在那儿的大洞我补不来，也不想补。你猜猜，这是为什么？因为……你知道我接下来会说些什么的，不是吗？你准是知道的，也从来没忘记过它。趁现在你还没从这个我专门为你挑选出来的躯壳中脱离出去，我再跟你讲一遍吧。哎呀，有时候真觉得这句话更像是我特意拿来诅咒我自己的。可我又觉得有对你说的必要。原因嘛，我反正是没脸再讲出来了。我总觉得不论是哪样的我，都对你们讲过成千上万次了……”
拿伯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又是在什么时候沉入那无法言喻的梦乡中了。在海森伯格对他讲这一大段话的最初，他就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中了。他能听到的声音和字语都是混乱的。他只是同以往那样，在睡去之前，以这个身份对眼前的世界留恋地看了一眼：那个叫海森伯格的男人在他面前抬起头来，并对他露出了极其古怪的微笑。他张开嘴巴，似乎在说些什么。接着，那愈来愈清楚的嗡嗡声有如从乌云缝中劈下来的雷电，薨薨作响，一撚指便炸裂了他形体以内的灵光，洋洋洒洒有如滔天洪水。
“真是太奇怪了。难道…难道我每次交换身份前，都要对这个已有的世界产生一种特定的感受吗？”他忽而冒出另一个更加奇怪的念头，“又或者，真的就像这个海森伯格对我说的那样……这个我其实根本就不是我呢？不，我没必要再令自己变得更加糊涂了……对了，这个家伙，他最后一句讲的是什么？”
很快，这些想法便会跟光芒一样彻底消失，他将和过去无数次那样以纯粹的、丝毫不知情的状态去拥抱虚无。不过，现在，他却发觉这种说法已经越来越没有可信度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转盻间便充盈了他那尚未成型的形体！他突然预见自己即将拥有了一种可知的性质——他会像蛋壳里凿壳发出鷇音的雏鸡一样拥有确定的形体！但是，他出乎意料地对这样的事象产生了极其浓烈的嫌恶情绪，以至于要把它当作仇人看待。他认定自己若是被这样的形体给包裹，若是被这样有限的形体给限制住，自己那些奇妙而又神秘的的梦想都将如失去以往那般迷人的魅力。它们也终将跟自己一样，被卑鄙的既有性摁入肮脏的泥潭中，被那些可憎的思想拖动，与它们一同进入那个亵渎意味极重的、不断滴落着酸臭菌液的邪恶窟薮中。届时，他将彻底失去明确自我的机会——通过那些现在已经无法忽视的思想和记忆，他几乎能预示到自己的结局——不，他已经要面对它了，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会挡在他们之间了！他忽然像个直面死亡的可怜虫一样大声哀嚎。但这个哀嚎声，这些必须要通过具体的形体才能表达出来的东西，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搞什么？我怎么会做那么奇怪的梦，头也搞的昏沉沉的。”蒂米特雷斯库在卧室中醒来。她坐在床的一边，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还未完全匿去的“记忆片段”：眼前这个老去了的海森伯格古怪地笑着，而那个极度难受以至于只能朝他投以一瞥的她自己——那个名叫拿伯的男人，却在这时候对海森伯格说的话印象深刻。
“‘你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的’？什么东西？海森伯格真不愧是海森伯格，哪怕在梦中都那么讨厌！最要命的是，我怎么会在美好的休息时间中梦见他这种人呢？真叫我恶心！”蒂米特雷斯库摇了摇头。她从床上站起来，拿起旁边的衣架子上挂着的衣物，换下自己的睡衣，再从它的顶端拿上那顶自己心爱的宽边帽。当她正要把手放在低她好几个脑袋都门把手上时，她忽然停了下来。
“仔细想想，这是第二周了吧？母神米兰达为什么还没把我的女儿和那些失败品唤回来？虽然，新恩赐的效果确实不错，能有效地降低我的吸血欲望，就连旧恩赐带来的负面增生效果也能减少，在城堡里，我也不必总是再戴着那双厚重的黑色皮手套了。最重要的是，我似乎变得更加像一个正常人了。我拥有了‘正常’的睡眠，虽然，这跟以前没有太大的差别……”
“想那么多，可不是我的作风。”蒂米特雷斯库转动门把手，弯下身子走进狭窄的走廊。
“如果，这是在梦中，说不定会从对面出现一个……我自己？”走廊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只散发着黄色光芒的水晶吊灯，左右两边都挂有旧主人家族人员还是他们以前就从什么地方买过来的精美画像，就连眼前这张凳子上放着的软垫都是这一带最柔软的，城堡中也拥有许多张像这样的凳子。这些精致典雅的家具多半是用一种稀有木材制成的，精美的雕花仍没有被岁月蛀蚀，哪怕只要她稍稍打扫一下，这些东西看起来都会跟新的一样。她脚下的地毯据说是从一个在中世纪的权力斗争中遭遇失败的欧洲王族那里买过来的。想到那位母神米兰达，再度赋予她生命的女人，她就觉得万分欣喜。在一周前，她亲自召唤自己，对自己说：“阿契娜，你要明白，我召唤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要你明白这么一件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正因为如此，阿契娜，我要告诉你，那些人要来杀害我了。你知道的，非凡的才能必将引来凡庸之人的妒忌，非他们拥有的事物他们怎么不能为之好奇？阿契娜，不管他们何时会聚集到这里，也不管他们会以怎样狠毒的手段来摧毁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个：一切都是你我当受的试炼，不是跨越，便是灭亡！阿契娜，不要为之感到惊讶，也不必为那些即将到来的人感到愤怒，你要坦然接受这一切，尔后，以我女儿的身份，在这场必然来临的试炼中取得最终胜利。你要知道，我是永远爱你的。我爱这个家，不论这个家的人曾遭遇了怎样的苦难。我爱你们，正如我爱我的亲生儿女。为那场试炼，我已为你们做好新的准备，有形的上帝只会对苦难报以冷眼，无形的上帝则会引领我们找到那宝贵的生机与希望！我会予你恩赐，女儿，你将成为跨入新世纪的第一人！我们也终将跨越一切苦难！”
蒂米特雷斯库当时并没有对米兰达的说话方式感到奇怪。现在想来，米兰达说话时也不会用那么激昂而奇怪的语气。她是一个不屑于权力的人。不过没多久她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情绪和遭遇。蒂米特雷斯库也讨厌被什么忽然出现的、难缠的东西拖入漩涡中。她厌恶麻烦，也厌恶那个海森伯格的小丑剧。她很早以前就发现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在家庭会议上的态度愈发无礼，行为举止越来越粗俗，面容也越来越招人仇恨。这条恶心的雄狾，要么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那份同电鳗一样低级的能力，要么在有别人的场合中胡乱宣泄情绪——他这样同那些大脑没发育完全的低龄儿有什么区别？
她这么生气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在几天前，米兰达独自召唤他，正如她赋予自己恩赐时那样。这个狗胆包天的海森伯格却在接受恩赐后忽然翻脸了，用他从米兰达那里得到的能力重伤了她。但由于这个发疯造反的家伙并没有发现米兰达也今非昔比，现实与计划有不小的出入，新恩赐的能力远不止“更高的净化程度”——他就像条落水狗一样被米兰达一路赶回那个用他名字做称呼的铁锈工厂，并操纵沙土令整个工厂都陷入地底。最后，她在它的上方筑起了一层厚厚的壁障。哪怕他在这上面耗费再多的火药和心力，也必是徒劳无功。
“他多半是要待在那地底下一直到死了。我梦中的那些……算了，一场梦而已，这几天也不是没做过什么奇怪的梦。”她注视着眼前阴影蔓延大片的走廊尽头，突然有这么一个幻觉：只要自己待在原地不动，对面就会出现一个完全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复制品，然后，这个过分与自己相似的臭婊子就会跟自己争吵、打斗，却又因为谁都杀不了谁而与对方僵持不下。
“而且，我若是不能及时杀了这家伙，这地方就会出现更多的复制品……”她喃喃自语，眉头紧锁，看着前方。
“现在看来，这似乎只是我的一场妄想。”她自嘲一笑，几步走出走廊，开始在自己的城堡中踱步。尤其是现在，城堡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更喜欢这么做。她能从书柜里的藏书看到旧贵族的兴盛，也能从头顶这些图画、精致的雕刻中找到一些能令自己浮想联翩的事物，没准是一朶形状独特的云，抑或是一株长有奇怪树桄的红枫树。但她现在没心思靠这些瑰丽的想象来打发时间，她只是于这华美的城堡里散步，意图通过这种办法来打消心中的顾虑。她为那个“与自我对峙”的噩梦辗转反侧，一周下来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有几天，她连梦都没有做，就只是简简单单地睡了一觉。她曾在惊醒的第一时间就把这个噩梦归功于最初知晓自己拥有了不死能力时的可怖幻想：当她的身体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割成两半，没有那些黏糊糊的血肉将这两半身体连接，每一半都会因为“极速再生”的特性而恢复成两个蒂米特雷斯库。
那么问题来了，这两个蒂米特雷斯库的思想是共通的吗？如果肉体已然与原有的另一半分离，每一个蒂米特雷斯库现有的思想便能那么简单地延续原来的蒂米特雷斯库的思想吗？她们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蒂米特雷斯库吗？还有，她在做梦后，记忆会有一定的断层，就连个人身份都会有一定的变化。蒂米特雷斯库迷失在一大堆名为蒂米特雷斯库的争执中。有的蒂米特雷斯库甚至因为厌烦这无休无止的争吵和打斗，在一次恶心的、意外发生的事态中与其中一个冒牌货接了吻。之后，有些被恶心到了的蒂米特雷斯库，报复心发作的她们甚至开始用比这还要恶心人的办法去折磨其他的自己了。她现在仍认为那都是一场噩梦，但她总觉得这种噩梦不只出现一次……
“到时候就知道了。”蒂米特雷斯库安慰道。她之所以对这个梦印象深刻，其实并不是因为有“不止一次梦见过这样的事态”的奇妙感觉——她并不是出于对“复制了自身特性而存在”的那些冒牌货下意识产生出来的嫌恶情绪才记住它，也不是因为对那无休无止的斗争感到厌烦而记住它。她发现自己无法忽视那掩藏在背后的真相，不含有任何单纯之人发现阴谋者的真面目时产生的仇怨，也不会出自意识到它、并在无意识间分析出整个事件的大致面貌时便容易拥有的轻蔑与傲慢。她对令自己做这些噩梦的罪魁祸首持怀疑态度。她就像梦中的那个拿伯一样对即将到来的现实感到恐慌。
“如果，这就是母亲说的试炼的话，我又该怎么去对付那个与我没有任何区别的复制品呢？倘若这就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战斗，那我应该怎么对付她们呢？”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早已考虑几十遍的东西，“为什么我不能与她好好相处呢？”
但很快她便开始嘲笑这个自己的天真。正因为她是蒂米特雷斯库，所以她才不会容忍第二个自己的出现。若是不能杀死彼此，了结这场恐怖而离奇的搏斗，谁都不能安心作为自己而存在。
她推开前往中庭的厚重铜门，洁白的雪铺在阶梯的两端，几株长势不错的桫椤垂下它们的脑袋，有的甚至从上面越过了大理石护栏。孤独矗立在城堡中心的便是一座由风化剥蚀的石柱支撑的、屋面中心向上拱起的构筑物，其下放置着一尊由四个人组成的雕像，两侧赤裸着上身的女人各自拿着一只小刀和长枪，她们都盯着底下似乎是被束缚着、想要挣脱出去的女人，这两把危险的武器也全部指着她裸露出来的、因为上半身的弯曲而被显露出来的肋骨扭曲了形状的腹部。中间那位披着斗篷蒙着脸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神秘人士则用双手在身前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那位拿长枪的女人，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则提着一盏灯，爬着苔藓的栅栏里面立着一只散发出昏黄光芒的蜡烛。一般来讲，蒂米特雷斯库走入中庭时，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只在白天也要燃烧的蜡烛。但她并不会亲自为它更换蜡烛，所以，自她女儿和仆人离去的第二天开始，她便见不到从前那样的火光了。可这并不是令她深感震撼的主要原因。
她张大了嘴巴，仿佛看见了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在不远处站立的人，赫然是另一个蒂米特雷斯库。



“美梦戛然而止，不是吗？”拿伯从昏迷中醒来。他看见那个海森伯格蹲在他面前，对他投来古怪的目光。眼前的房间与记忆中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同，似乎只有书籍的数目变多了。值得一提的是，他发现，海森伯格似乎年轻了许多。他仍是记忆中的打扮，但没有戴上头顶的那只毛毡帽和那副墨镜。
“喂，你能不能……”他动了动嘴巴，缓缓站直身体，看着视线随着他肢体的变化而移动的拿伯。海森伯格像是放弃了什么而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你能不能发发善心告诉我，你他妈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啊？”
“什么？”
“什么？”海森伯格故意模仿拿伯的神态和语气，笑着说：“什么？要我再问一遍吗？你那只现在不知是用什么东西构成的耳朵应该具有一定的听觉能力吧。据依你他妈的在几十年前给我留下来的资料，你的外貌和内在应该是和当代的正常人没有太大区别的吧？半性体，全性体，庞心体，第二世伦？嗯哼？好一个蓄意的骗局啊！”
“你…在说什么？”拿伯迷迷糊糊地看着海森伯格，他尚没有从蒂米特雷斯库和之前那个拿伯留给他的深刻印象中脱离出来。
“我在说什么？我在说什么？”海森伯格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吗？”拿伯皱眉问他。
“这难道不好笑吗？嗯？你这个完整的菌体人居然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现存的一切，既没有接受什么狗屁一样的恩赐，也没有被什么‘注定的命运’给改造为菌体人，因为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但在你存在的那一刻——在你拥有了思想，拥有了自我考量的那一刻，你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困惑和恐慌，好像你本来就是存在的一样，你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所感受到的一切！我的老天啊，难道你是什么超自然的、新品种的幽灵吗？如果你告诉我的那些知识是正确的，那我的能力怎么对你起不到一点儿作用？还有，我分明是为了向那个该死的婊子和那三个为婊子卖命的狗奴才复仇，抱着尝试的心态来制作你，而当你成型时，你却他妈的跟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半点区别！来啊，未知之物操纵的傀儡，你发发善心，告诉我这个深受命运折磨的可怜人，这儿有什么不好笑的地方吗？”
拿伯困惑地看着朝他发火的海森伯格，因为他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这样的东西。
“啊，又到了我最喜欢的猜谜时间了。唉，真没办法。我要是不把你的来历搞搞清楚，死都死不安稳！”海森伯格低下脑袋，伸出一只手来焦急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并在他的身前来回走动着。而拿伯呢，则仍然处于茫然不解的状态中。他也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反应。越来越清晰的记忆，越来越真实的感受，以及一个似乎有精神分裂倾向的怪男人……哪怕是两三个记忆片段，都足以令拿伯思索很长一段时间了。他极其渴望答案，却因始终徘徊于现实与梦幻之间而没有开展任何实际行动。当眼前这个家伙不顾及自己的意愿把他的负面情绪全部都发泄到自己身上时，拿伯也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
“阴谋。没错，一切东西都不可能和阴谋无关！尤其是像你这样超乎了常识的东西。这不可能是我的妄想，也不可能会被那群眼界狭隘的、相当执拗的人忽视，因为你就在我的眼前。”海森伯格忽然问拿伯：“对了，你现在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拿伯。”拿伯仍然低着脑袋，回答他。
“拿伯？真怪了，你在那几本书里又不这么称呼自己的。看来你似乎不止这一个。虽然，我也很好奇，你和他们究竟是怎么存在的……但那无关紧要。因为在这时候，更要紧的是你的真实身份。诚如你——那个书本里的你所说，‘思想具有超乎形体的共通性’，所以，既然你存在于跟我差不多的形体内，那我就一定能用某种方式解释出你的存在。”
海森伯格接着说：“还是回到阴谋上来吧。”他沉默了一会儿，相当不悦地说出了一个名字：“米兰达。”
“谁？”
“米兰达，菌体之主的代临者。你是我用霉菌和半死不活的人制作出来的，不可能与那团东西一点联系都没有……啊，有了，有了！我有一个答案！有一个我说出来后你或许会坚持否认的答案，当我讲出来时，你就会做出一副无辜又无知的样子，仿佛你根本就不是我所描述的那个东西——菌体之主！”海森伯格咬牙切齿地说。再度低下头颅的拿伯，将额头蹙的更紧了。
“首先，这东西的来源和存在形式就充满了谜团，真正的答案都被岁月给冲刷走了。那么，它为何会跟我们所认定的那样，只是一个拥有生命而不存在思想的东西呢？但我可不想讨论什么‘物质和思想’，我只想把这事情搞清楚！拿伯，罗特里，卡尔安齐斯，克莱蒙耶夫……管你被那些父母用什么名字来称呼，在时代和社会之中又作为谁而存在，只要你是菌体之主它本身分裂出来的，那么这一切就说的通啦！”
“那你呢，海森伯格？”拿伯摸了摸他的下巴，再一次擡起头来看着他，补充说，“据我所知，你不是在受到所谓之‘恩赐’的改造后才拥有了操控电流与磁力的异能吗？如果按你的逻辑继续推下去，那个菌体之主，不是早在你拥有现在的形体时就已经同化了你吗？如果你说的都是对的，那你也可能是菌体之主的一个分裂体！倘若它真的有同化能力，你口中的那三个家伙和米兰达，包括我，都是这个玩意的第二代造物！”
海森伯格并没有对拿伯说出来的话感到吃惊，也没有对他的大胆猜测感到愤怒，他自他开口说话以来就轻轻地拉升嘴角，哪怕到现在还维持着一个自然的、淡淡的笑容。这令本就心思重重的拿伯觉得更加生气了。他对脑海中忽然冒出来的念头深信不疑：这个家伙刚才在耍他！他怒视他，没再肯开口。这种难堪的气氛直到海森伯格笑出声来才开始消失。
“你何必要觉得生气呢，拿伯？照理说，你和我算是同一条船的人，一根线上的蚂蚱。我们两个互利共赢，有百宜而无一害。我刚才那么说并不是想要折磨你，也从没想过伤害你——如果你觉得我刚才的话对你造成了伤害，那我现在就真心诚意地对你道歉——对不起，拿伯。要知道，米兰达的死期越来越近了，所以我的神经也变得有些异常了。”他对拿伯露出饱含歉意对笑容。而在拿伯的目光中，愤怒却丝毫没有减弱。
“你瞧瞧啊，正如你曾对我说过，没准现在的你却已经忘记了的那样：‘偏见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而我对你的真实身份就始终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偏见，这也令我感到头疼！不过，好在你终于开口讲话了！你让我明白了刚才的我究竟犯了多么低级的错误！我怎么能用那样狭隘的眼光来看待你呢？我亲爱的朋友啊！你和我早在无形无思之间便定下了世间最为宝贵的契约，我不能缺少你而存在，你也不能没有我而就此延续下去。这跨越了诸多形体和时空！这个契约就如挪威神话中的‘生命‘，它是不朽的！”
就在海森伯格激情澎湃地作他的演讲时，我们的拿伯，抓住了反击机会的拿伯，几乎是完美接上海森伯格的最后一句话，将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带有讥诮色彩的话语说出口来：“很抱歉，海森伯格，我知道这么对你说不好，但我还是想对你说：我并不认识你。我并不清楚你说的话究竟有怎样的含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配得上你的信任——因为我根本就不清楚与你定下了怎样的契约！我也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我知道对你说这样的话或许有些奇怪，可是我真的是忍不住了，而且我总觉得要是不把它们说出口的话，我就真的要被这些东西给逼疯了：海森伯格，若是我将脑海中那些想法都置之不顾，若我能从这些根本就不属于我的记忆和思想中脱身而出，若我只能作为我而存在，那我究竟要做些什么？”
他发现海森伯格仍旧露着那副事不关己的、于他眼中分明是在嘲笑他愚蠢的笑容。于是，他再也不能克制住自己，狂怒地朝他大吼：“海森伯格，你凭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只是一个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知晓的可怜人，你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对我报以比你对米兰达还要浓烈的恶意？我又在作为我之前与你建立了怎样邪恶而难以形容的关系？倘若你要找的那个拿伯——你要找的那个人早已在别的什么地方死去了，那个能帮助你从被仇人当奴隶使唤的命运中挣出来的家伙已经消失了百年之久，他的全部记忆和思想已经在不可言喻的遭遇中彻底消亡了！那你说说看，如果以上这些猜测都成真了后，你会怎样对待我？”
“不，它们是不会成真的。而且，拿伯，我为什么要来折磨你呢？我可没有那样的不良癖好！”海森伯格从容地从裤兜里拿出一根雪茄，又动了动竖起来的手指，用一块放在角落里的、表面较为平整干净的铁料将躺在远处桌子上的气体打火机托了过来。他点燃它，夹在右手手指间，痛痛快快地抽了一口，并从嘴唇中吐出一个烟圈。
“拿伯，我的好拿伯啊，你可不是什么可怜人啊！我把那群狗屎玩意千刀万剐的美好愿望还得靠你去实现呢！有时，我还真觉得你比我所拥有的一切还好重要！”他擡起头来叹了口气，说：“我理解，像你这样的人物——不，你这样的存在，是不可能与我们的形体性质永远都能相互协调的。你可不仅仅是凭依在我们的形体之上。”
“海森伯格，为什么？为什么你到现在都不肯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呢？我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拿伯对他露出了无助的表情。
“这你得自己去找。”拿伯的面容一下子就变得扭曲了。
“实际上，你根本不必向我问这个问题。”海森伯格恬然自得地抽了口烟，接着说，“你向别人问问题是没意义的，在他物中寻找答案也是没意义的。你自存在开始就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和使命——哪怕是在此刻。你存在的意义无须用形体和语言来再阐释一遍。它不是我的一己之见。拿伯，我并不是一个聪明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都可能犯自作聪明的毛病，更何况是我呢？我被我自己给限制了，但你却不同。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地跨越时空，也不是简简单单地跨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相界！我若想形容你的本质，就只能用最拙劣的办法：‘不可言喻’。”
他马上露出自嘲的微笑，说：“瞧，这便是我自作聪明的表现了。因为真实无言。它存在，他妈的便是存在！所有人，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的。”
拿伯张大了嘴巴看着他。他慢慢地低下脑袋，露出了惨白的微笑。拿伯有气无力地说：“那又怎样呢？即使你说的都对，我依旧记不起我之前的模样啊！”
“没关系的，拿伯，我可以等。”他扬起目光，惊讶地看着海森伯格。
“我总有这么一个奇妙的感觉：我或许早在不是我的时候就在等你了。”他的瞳仁忽然向上擡升，看样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更确切的说，这世上或许还有很多同你我一样的存在。即使不提及你指出来的事相界吧，我们也绝非是仅仅两人。”
“可是，海森伯格，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讲的那些东西啊！我完全就不知道啊！难道——难道你就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是吗？那究竟是哪个地方让你觉得不对劲呢？”他毫不在意地说，并把那根强行摁在桌子上熄灭火苗的雪茄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接着，他突然陷入一阵沉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的海森伯格锁紧眉毛，语气也开始有了些变化。这奇特的转变几乎只要花费一分钟。
“确实有些不对劲。”
他注视着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的海森伯格。当拿伯注意到他脸上出现了愤怒和受骗的神情时，他居然感受到了一丝报复成功后的欢快。
“他妈的，他妈的……这该死的命运，这该死的光明！为什么我不是无所不能的呢？嗯？为什么？倘若我无所不能，拥有至高的权力，哪个人不会对我毕恭毕敬，奉若神明？哪怕我随便打一声咳嗽，那些胆小的人都可能因为受到惊吓而当场毙命！而那些胆大的、即使是最勇敢的人也必将为之心神颤动！”他转过头去，像是发现了拿伯无意间露出来的窃喜。他怒极反笑，盻瞪他，直到拿伯不确定这个忽然发了疯的家伙会不会把自己生命当玩笑般夺去而露出畏惧的眼神才开口讲话，“哼，拿伯，嗯？拿伯，是不是啊？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很漂亮，很能彰显你的智慧？你很独特，不是吗？好吧，好吧，我确实得承认，拿伯，我对你并非抱以百分百的信任，因为我亲身体验过苦难的厉害！而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圆滚滚的、聚集着一大批自以为是的蠢货和无能为力的白痴的星球上，究竟会从哪里蹦出一个完全信任你的笨蛋呢？他只会出现在人的天真臆想和儿童的美梦中！他必将早早地承受苦难，他也必定会因此而去跪拜那无上的异常！”
海森伯格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试问这几万年下来，有谁不会排斥真正的苦难？试问这生生死死的无数人中，又有谁在深刻地体验它后，仍能作为真正的自己而存在？他妈的，狗屎一样的上帝！若神明有形，那我何必把祂当作我的信仰？若祂并非真正不朽，我又何必费尽心思去知祂的言，作祂的象？你行吗，拿伯？你给出来的答案能被我理解吗？你能用自己的思想来翻译它吗？如果能，那你就别开口了，因为你要对我讲的就是一句屁话！一句任何人都能在自己的人生中找到它其它版本的屁话！得到它是何其容易？要你耗尽一生还是抛弃所谓的自我？它究竟要你失衡，还是稳定存在？你和我，以及外面的那群家伙，他妈的连真正的‘割裂’都做不到啊！同胞的赞美有用吗？自己的认可和无奈便有用了吗？抱怨和陈述就有用了吗？病态的虚荣心可起不到一点作用！存在等不等同于消亡？你的那些‘真知灼见‘哪——它们何必要被你的语言和思想给翻译出来？难道我不能靠自己去阐释一遍吗？这样做不是更好吗？而正因为谁都可以，我才会觉得那么不快和愤怒：让这样离奇的生命见鬼去吧！”
拿伯看着神智开始变得混乱的他，之前那种浅淡而奇特的笑意又浮现在他的脸上。海森伯格瞥见了拿伯此刻的表情。
“没错了，这便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笑——换句话说，是旁观者对当局者的嘲笑。”海森伯格也笑了起来，他说，“若没有绝对之力的存在，比这更加严重也更加根本的矛盾就永远不会消失；而它若永远不会消失，偏见就会永久回旋在我们的心灵之上。它们终能将我们改造成盲目而极端的非我者，它们会引诱我们做出本来就不该做出来的事情。我们已然变成了卑鄙之性的奴隶，并乐于见到自己同胞的惨状，即使在不久后——没准是第二次生命中，那副惨状也会跳到自己的身上作威作福。在所有人都见识到了苦难的威力后，又有谁会真正相信一个完美的联合体是真实存在的呢？岁月会击垮他们！更别提他们自己啦！生命是何其苍白啊！‘系我思者，苶然不止。‘唉，可怜的人呐！他们永远都得不到真正的自由，恰如此刻的我……”海森伯格颓然坐在他身后的凳子上，双目无神，仿佛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躯躯壳里面飘了出来。
随后，这个房间就迎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海森伯格，你——当你清楚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时，你要怎么对待我呢？”拿伯在把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此刻对海森伯格说出这样的蠢话。
“怎么对待你？”海森伯格眼睛中的光芒回来了。他眄视着强装镇定的拿伯，轻笑一声，“你想我怎么对待你呢，拿伯？像刚才那样，把你当作我的挚友看待？还是如你期待的那样，把你当成一个陌生人来看待呢？”
拿伯第一次生出了“逃离这里”的念头。他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但是，他仿佛是刚从美杜莎的凝视中脱离出来那样，在海森伯格面前不自然地摔了一跤。当他企图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来时，却因为四肢疲软而再度倒了下去。
“‘我这是怎么了？’你肯定会这么想。”海森伯格蹲在他的面前，忽然伸出手来，用力朝自己这边捧起他的脑袋。他低吼道：“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即使你本身跨越了诸多限制，但不还是得凭依在这具简单的、把电浆浓缩在一块才形成的躯体上？跟你讲一句几万年前就流传下来、如今又变得鲜为人知的夸张话吧：‘只要你拥有思想，你就是我的奴隶了！‘拿伯啊，我的好拿伯，我多么希望你以后都不会像刚才那样天真了！你可无法和我分开！这跟恶心人的一体论以及那群短视者所看见的一切都毫无关联！他们永远都是残缺的！我也不想再没完没了地讨论这群可怜虫了。我以前就能轻而易举地影响你这具经由我手才诞生于世的身体——外形，情绪，记忆，意识，更何况是现在的我！最疯狂无畏的人物也会同那些平庸无知者一样摔在我的身前，他们会完全变成那些受他们喜爱，同时又被他们痛恨的人：面色惨白，心思混乱，髣拂一个心地善良、性格软弱的女人遑骇不安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亵渎她信仰，迫使她摒弃良知、唾弃美德的恶棍。除了为将临之事瑟瑟发抖，他们还能做什么？再高超的手段、再奥妙的联系也拯救不了他们！只要我想，拿伯——只要我想，你便毫无自由可言！”
海森伯格忽然怜爱地看着拿伯，这个如同小动物瑟瑟发抖的、几乎是在乞求他不要把更加恐怖的东西带给他的拿伯，狰狞的面孔也随即缓和。他一改之前的威胁性态度，声音尽量温和地说：“唉，这有什么好怕的呢，拿伯？刚才我情绪失控了，所以才会对你讲出这么过分、这么残忍的话来。扪心自问，你对我那么重要，我怎会忍心真的要这么对待你呢？而且，就算我能让人们面对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东西吧，它也不能真正终结他们。对你来说，更是这样。拿伯，那个威胁只是一句空话啊！你曾告诉我的三形界也支持这样的观点。‘一有，一弱，一无，为三形。’它把我们的存在形式已经讲的相当明白了。它相当巧妙地描述了那些我们本来就难以理解的、不常见也不常想的东西。即使它自个儿也具有致命的缺陷：它只是岁月的造物，一个意识集合体对于既有之物的第二次阐释。意识可不是真正的不朽哇！因此，这种可优化的、可替代的思想总结也注定会消亡于岁月之中。而真正不朽的……用人话来说，拿伯，你，我，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不朽’的部分。但我这么说出来，却不一定代表我就非得做出什么超乎寻常的事情——我仍是我，你明白吧？看样子，你也知道等下我会对你做些什么，不是吗？《列王纪》中的死法并不适合你。”
海森伯格用手轻轻地刮了一下拿伯额前的头发。他体贴地伸出一只手，将它放到拿伯双眼的前面，说：“如果你不想遭遇它，便闭上你的眼睛吧。”
拿伯当然知道这么做是没用的。然而，他还是照他说的那样，闭上了眼睛。海森伯格呢，则用近似虔诚的口吻说出几句发音标准的、听起来又相当怪异的、比阿拉米语还要古老的语言。
“自思想存在以前，你便已经存在；哪怕在思想彻底消亡以后，你也依然屹立于无穷之上！任何人都无法真正知晓我们的目的，无论何时何地——不论是这个‘海森伯格‘，还是其它的‘拿伯’。这绝非祝福，也非祈祷；这绝非献祭，也非咒诅。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我都会对你说这样的话：我们自古而来，亦将因此隳颓……”
“拿伯，我就是那个无可救药的笨蛋。”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无条件地信任你——”
他轻轻地拍了拍拿伯因为恐惧而不断颤动的身体，一边操纵插在桌子上的小刀令它飘动于空中，一边用平静的语气安慰他道：“你不可能令我失望的。”
拿伯只感觉心脏部位一阵剧痛，从它那里迅速涌出一阵刺疼的热量，并在他那具空旷的身体里大肆摇荡。皇皇的星斗在夜空中慢慢南移，巨大的响声消失于汹涌波涛中。随后，沉重的寒冷领着他的意识脱离了这具已经死亡的躯体。



“话也不想多说，下午茶也喝完了，那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蒂米特雷斯库即使在坐在卧室外面的小房间里喝下午茶——那一杯鲜红的血液时，也从来没把视线从对面的那个女人身上移开。她发觉另一个蒂米特雷斯库也在用眼角的余光来偷窥自己。她们两个不该拥有一样的想法。尤其是此时两人都发现彼此没有穿上一些重要的衣服后。
这难道也是噩梦带来的作用吗？两人马上做了个决定：就算是在争吵中，也不要指出这个事实。
“你觉得呢？你想怎么办？”蒂米特雷斯库从桌子上拿走了那专属于她的、现在数目只有一只的手帕，并以优雅的姿势擦了擦自己嘴唇上的血迹。这令另一个蒂米特雷斯库攒紧了眉头，也让注意到她表情变化的蒂米特雷斯库的动作变得更加自然。“继续那样折磨人的争斗？还是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等待，盼望着另一个人的暴毙？”
蒂米特雷斯库也同她那样露出了微妙的笑容，她用礼貌的语气说：“阿契娜女士，我不认为你用暴毙来形容一个顶替者的死亡是极其恰当的。在古代，对于这类卑鄙而愚蠢的家伙，她们往往得接受更加残酷的刑罚：五马分尸；慢慢地割下她们身上的皮肉，又不会这么快地让她们因为失血过多而这么简单地步入死亡；或是直接将她们放在木头做起来的十字架上面，抛到荒郊野外，让她们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被狼还是乌鸦之类的动物给啄食干净……她们理应接受这样的命运：被现实和痛苦彻底击碎她们的自尊心，泪流满面，又媢怨无俦地死去！这是她们注定要经历的结局。”
“啊，看来我们还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阿契娜女士！这可真是神奇，不仅仅是样貌和名称，如果我们的遭遇也是一样的话，那么想法也会相差无几，不是吗？”
“没错，阿契娜女士，我相当认可你的观点。”
她们两人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彼此，并瞥见那双漂亮又叫她厌恶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愤怨。
“看来，你和我一样，都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对待彼此，不是吗？”蒂米特雷斯库莫名其妙地被眼前这名冒牌货因为血迹未被擦净而格外红嫩的嘴唇吸引。她记得她吻过这张嘴唇，也记得那非梦之梦中是怎样对待它的。当她以自己的最大速度回过神时，她的复制人已经对她投来了带有讥讽意味的目光。
“是啊！哼，看来某个阿契娜尚没有从混沌之主挣脱出来，不期望心灵的洁净，而是主动放弃了反抗的权力，接受那些邪秽之物的感染。如今，那个女人的神智也变得不大正常了。”
蒂米特雷斯库压抑心中的怒火，放在凳子扶手上的手臂也忍不住轻轻地颤了一下。蒂米特雷斯库也同之前的她那样，莫名其妙地把视线转移到她那对被上好质料的礼服裹住的、饱满的即使是一丁点的动作幅度都可能让它弹动起来的胸部。她记得自己是怎么用自己那双手掌抓住、揉捏它们的，她记得自己在那如梦似幻的场景中是怎么对待两只胀满的乳头的。她脸庞微微发烫，赶紧从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中扯回神思，并发现另一个蒂米特雷斯库已经笑出声来。
“没错，那一个阿契娜确实是神智不大正常了！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弄不清楚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拟的。‘她陶然于金链花的美丽，并主动张开嘴唇去迎接那阵鲜艳的黄色瀑布，直到毒药掠去她灵魂的热量‘。”
“我想，这句话也适用于你自己，才华出众的女诗人。”蒂米特雷斯库皮笑肉不笑地说，“‘那无目的女人不曾想到自己也曾拥有过与她一样的经历，她予以一笑，越过魔镜，但却错过了宝遇。’”
“宝遇？什么宝遇？是信神者所看重的真理吗？你是不是在钻牛角尖，阿契娜女士？你这个类比用在这里恰不恰当呢？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已经被那微不足道的遭遇给控制了？你本该做情绪的主人……”
“情绪的主人？”蒂米特雷斯库打断她说，“阿契娜女士，在我看来，你刚才说的话简直是有辱贵族的礼仪。你不分场合说出来的胡话倒真讨人欢喜。我想你应该更适合做一个嘴上的贵族，而不是这座城堡的主人——真正的阿契娜！”
蒂米特雷斯库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眼神冰冷地看着她。她的胸膛像是埋了一朵魔焰花，一股沉闷的怒意几乎要穿透她的胸膛。
“那你要怎么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那个阿契娜呢？用我们都拥有的能力？几乎永远都不能分出胜负的恩赐？还是到城堡里找一找那把中世纪的古董刀，哪怕我们两个同归于尽都无所谓？”
蒂米特雷斯库也真是被眼前这个复制体的冥顽不灵给气疯了。她认定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蒂米特雷斯库，就跟梦里那群贱女人一个德行！她忽然记起自己跟另一个自己做那样恶心人的事情时，在无数次性高潮后突然化为一滩软泥……她不想分辨什么是梦境，什么又是现实。她已经下定决心，哪怕这种方法她根本就不想用。因为它实在是太叫她反感了。但蒂米特雷斯库别无选择。如果这就是米兰达所说的试炼的话——没准这就是她应当拥有的遭遇，那么她必定能跨越过去！尽管，到现在，她仍然猜测这一切是噩梦的一部分。她发觉另一个人具有一种比仇恨更加强烈和离奇的吸引力。她惧怕内心的这股躁动……
“你已经想好怎么对付我了？”蒂米特雷斯库挑了挑眉毛，看着眼前古怪地瞟了她一眼的复制体。
“当然！我觉得，你对我提出这个问题时，已经清楚我现在会讲些什么，等一下又要对你做些什么吧？”蒂米特雷斯库友好地笑了一下。
“对啊，对啊！毫无意义的吵架又要开始了！若是你只会让上下两张嘴唇碰在一起，把你自个儿的想法说给我听而不是付出行动，我们迟早要烂在这儿，化作瞪视彼此的两尊石像！”她不快地哼了一声。
“对你来说也是同样的！我可没功夫与一个令人作呕的学人精争吵！”
“你这个劣质品可真敢说啊！一直坐在那儿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胡说一通，总是把自己当成真正的我！”她挺直身板，轻蔑地瞥了一眼对方的胸部。这并非蒂米特雷斯库的本意。“我可不认为你的内在素质会同我一样高！”
“哈！”蒂米特雷斯库咯咯地笑了起来，不顾她二重身的皱眉瞪视，说，“放屁！你真是把猪脑袋和你那肥猪一样的屁股放错了位置！或者，你本来就有把想法当臭屁一样说出来的怪癖！但我的城堡可不欢迎你这样的心理变态！尤其是一个下流的女人！我发誓我会把你赶出去的！你就是大自然的畸形造物，分明是那些丑陋而低级的聚合体对我的拙劣模仿！随你怎么看待自己吧，你这只被假象给蒙蔽了双眼的蠢货！真相不就摆在你的眼前嘛！我才是那个正版的！”
“正版的？瞧瞧，你是第几次情绪失控了？更何况你对我的辱骂也有不少适用在你自己的身上！”蒂米特雷斯库轻蔑地笑了出来，说，“你以为你说你自己是正版的，你就一定是了吗？你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什么？”蒂米特雷斯库的笑声比她的还要大。“你以为在我眼前强装镇定，做出一副睿智优雅的模样来反问我就足以击垮我的信心，从了你那样肮脏而龌蹉的想法了吗？你就是条化作人形的恶狗！坦白说，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的嘴巴撕下来，塞进你胸膛里，看看你的心会不会因为那张被诅咒了的毒嘴腐烂！”
“好一只失去了理智、露出了丑陋原型的妖怪啊！”蒂米特雷斯库气笑了，她放在扶手上面的手掌更加用力，几乎克制不住伸长一寸左右的指甲。“你清不清楚，现在的你真的很像那些烂死在发臭木屋里、整日整夜为了生计而做一些不挣钱的工作的农妇！面目可憎，满心怒恨，除了令人避之不及的负面情绪，就是那些低劣而恶心的品行！你以为我不想现在就杀了你吗？”
蒂米特雷斯库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说：“你和我都清楚，谁都杀不死谁。”
“是啊，因为我们两个人太像了，不是吗？”
“没错。”
两个完全一样的女主人瞪视对方，她们的目光在桌子上方产生了激烈的碰撞，无形而冷冽的刀光划疼了双方的肌肤。她们眯起眼睛，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当她们的身影在一条较宽的直线上重合时，她们才收回视线中的敌意。
“我想，正因为如此，我们两个才需要在身疲心劳时，一起到卧室里去好好休息一下，聊一聊更加私密的东西。”
“是的，我们的确需要更加私密的聊天，以商量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蒂米特雷斯库看着离门较近的那个蒂米特雷斯库转过身去，尚未转过去的半只眼睛对自己露出挑衅的眼神，半蹲着高大的身体，推开那扇较她们两个人来说是矮小的门，慢慢地钻了进去，仿佛是故意要让她看她的背影。
“真够恶心的。”她翻了个白眼，也半蹲着身体去推那扇又自动转回来的门，紧随其后。
但就在她走进来的那瞬间，身体也还没站直的那一刻，前面那个复制体就猛地将自己推到墙壁上，让蒂米特雷斯库背部传来的震动消失于她们微微变形的胸部中。
“我憎恶你，我憎恶你的思想和存在！你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侮辱，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并不能共存，即使我们本身或许是同源的。”蒂米特雷斯库发现眼前的女人居然露出了怜爱的表情，就好像是她对拥有了这样不祥而离奇的遭遇的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同情。不再抱有任何怨恨和愤怒，她忽然将那些糟糕的东西丢到一边，只是单纯地注视着这个可能就是从她身体里分裂出来的人。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不是吗？”蒂米特雷斯库眼神中的光芒又浮现出来。她一言不发地瞪着她，在做出任何动作前对先前的那个自己发出嘲笑：“当然知道。”
她闭上眼睛，用力地吻上了蒂米特雷斯库的嘴唇。形状相同的嘴唇中，两人几乎是同时向另一个人的口腔里伸出了舌头。她们粗暴地捧着另一个人的脑袋，空出来的一只手在大腿上游走，背靠门上的那位女主人则狠狠地抓了一把身前这个吻伴的丰满臀部。两人的宽边帽在舌吻中被彼此胡乱扯了下来，哪怕她们吻完，也不曾注意过那两顶不幸掉下去的帽子。
“你的口水……真够恶心的……”蒂米特雷斯库脸颊通红，在喘息的空隙中咕哝道。
“恶心……你还吻的那么起劲？”也没好到哪里去的蒂米特雷斯库讥笑她说。
“起劲的不只我一个人！”蒂米特雷斯库使劲地撞了一下身前的复制体，在一阵沉闷的响声中，她们都小声地抱怨了一会儿。接着，她们的一条大腿都尽力地向另一个人的双腿间靠近，直到苍白色礼裙的弹性无法支持她们继续向外拉扯。在揉住另一个人的乳房时，半睁着眼睛的两人开始注视着彼此。在那些噩梦中，就有不少的蒂米特雷斯库习惯这么做了。
“别总是像个婊子一样妄自尊大。”蒂米特雷斯库吃力地吻在蒂米特雷斯库白皙光滑的肌肤上，她张开嘴唇吮住那形状姣好的锁骨，露出牙齿轻轻地咬在她的肩膀上。
“你这条发情的母狗……嗯……和我之前想的一样，你内衣都忘了穿起来了……”蒂米特雷斯库从嘴唇中发出享受似的低吟。她扬起头颅，闭上眼睛，一只手混乱地抚摸她光滑柔软的头发，另一只手则顺着腰侧向下移去，并开始用力地拍打那半边饱满的屁股。
蒂米特雷斯库将口水和在她脖子上咬出来的暗红色血液涂抹在她的脖子上。她将另一个蒂米特雷斯库的双腿抱起，吃力地压在她的身体上，她们两个人都因为肿胀起来的乳头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而叫出声来。
“真是从乡下的猪栏里赶出来的母猪，你不觉得这么做……相当不雅吗？”
“我真希望现在就把你的毒舌咬断……”
两个蒂米特雷斯库气喘吁吁地靠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她们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体温，以及被汗水浸湿了的、裹在衣物之中轻轻颤动的躯体。蒂米特雷斯库忽然想到了什么，但对她来说，一切都太迟了。
另一个蒂米特雷斯库在推倒自己后，就迅速拉上了自己的礼裙，在她立即扬起的脑袋上又大力地推了一掌，并熟练而迅速地坐在她的脑袋上。
“看来……那一切都不是噩梦了。”蒂米特雷斯库若有所思地说，“当你亲吻我的私处时，我才记忆起那些东西，一想起来就让我感到恐惧和绝望的婊子们！哪怕她分明是从我自己的身体里分裂出来的，我也不可能会原谅她们！这不是很奇怪吗？她们和我们分明是同一个人啊！但这个‘同’，不包括更加根本的东西：我们是作为我们自己而存在的！所以……你很清楚我会对你做些什么的，不是吗？挣扎毫无意义！”
蒂米特雷斯库不等那自尊心发作的分裂人伸出手来掐自己的腰间肉，就先向后伸出一双手去大力揉搓她那对向上凸起的乳峰，对那一对峰尖更是关怀备至。她一边享受着复制体终于开始的服务，一边前后扭动腰部，越来越起劲，就像是撞击另一个蒂米特雷斯库的嘴唇那样！
底下的蒂米特雷斯库在快感和自己分裂人的羞辱中流出眼泪来。她满心悔恨地伸出舌头，钻入那早已湿润的私处，舔舐那根根散发着浓郁气味的阴毛，在那发硬的阴核上下了更多的功夫。她也记忆起那些不愿再想起来的事情，她知道若是身上的这个家伙只要有一瞬间迷失在快感中，就会被自己反推下去。那是她唯一的机会。
蒂米特雷斯库当然知道这件事情。她的骄傲令她屈服于短暂的快感，并在那个瞬间被身下的蒂米特雷斯库推了下去。然而，她也不是没有做好应付她的准备。
“看啊，是你的骄傲让你丧失了取得优势的唯一机会！”马上站起来的蒂米特雷斯库和自己的分裂人双手合十，她们的双眸闪动着嫉妒和贪婪的异光，针锋相对，使得四周的空气更加凝滞燥热。一股毒热的火气盘踞在两人的心灵上。
“唯一？恐怕你才是那个无知而愚蠢的人！”两个蒂米特雷斯库在地板上摇摇晃晃地走动着。在诅咒和辱骂声中，两人的鞋子也被踢掉了。壁炉里的火焰就要熄灭，两人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有一刻像是完全重叠。
“去死吧，荡妇！”她们突然松开钳在一起的手掌，迅速地伸长十只指甲。但令人失望的是，她们最多伤到了另一个人的脸颊。每个蒂米特雷斯库对这意料之中的现象感到更加愤怒了。她们收回那十只锋利的指甲，在争斗中将彼此绊在了床上。壁炉里也不再有火光燃烧，床的四周都浸入黑暗之中。
低沉而恐怖的喘息声终于被一阵淫荡的低吟声取代，一个蒂米特雷斯库畅快地笑出声来：“怎么样？贱女人！现在究竟是谁更加愚蠢自大了？”
她和自己的分裂人躺在那张大床上，脖子上的项链已在暴怒中被两人扯碎，每个人的礼裙都被彼此撕的破破烂烂的，两条大腿完全露出来，肚脐之上也撕出两个大小不一的洞，更不用说她们遭受特别对待的乳房了。蒂米特雷斯库的一只手臂被分裂人压在身下，分散在两边的手指大力地揉搓她的两对乳房，在她因为忍受快感和仇恨而往旁边投来视线时，那双眼睛又因为乳头的极大刺激而变得迷离，她的一只大腿也已经被蒂米特雷斯库的两条大腿锁住了，湿热的私处并没有完全贴上她的肌肤。
“你之前不是很神气的吗？就像一个骑马打仗的将军一样，努力地扭动腰肢，比一匹公马都还要有力，嗯？为什么现在这么快就变成肉体的奴隶了？你那名为蒂米特雷斯库的精神已经死去了吗？作为你的本体，我真觉得失望透顶啊！与你共用一个名字，共用一个身份倒成了我的耻辱！唉，你看看现在的你，除了模糊不清地呻吟喘息，把那怒视转变成诡异的渴望目光，你还能做什么呢？”蒂米特雷斯库的两根手指已经插入自己复制体的私处，她对那愈来愈明显的浊响充耳不闻，只是以轻蔑的表情看着旁边这个长着自己脸蛋、却露出崩溃的表情、泪流满面的女人。她发觉自己似乎改变不了这在噩梦中养成的不良癖好了。
“好一条着了魔的母犬啊！伪装成贵族的模样，伪装成我的模样想必耗费你不少心思，不是吗？”她特意将嘴唇移到复制人的耳边，用诱惑的语气耳语，“如果你想要，就说出来吧，宽宏大量的我可不会计较过去的事情。我会尽我所能地满足你：用我的手指充盈你那空虚泥泞的欲壑，用我的声音安抚你疲惫不堪的心灵。我会爱你，蒂米特雷斯库。你是从我的身体里分裂出来的……”
蒂米特雷斯库笑着看着身边这个终于忍受不了而浪叫起来的家伙。她抽出那根滞留着不少粘稠液体的手指，从她的阴核一直向上划到她的肚脐，直到另一个蒂米特雷斯库出人意料地翻上她的身体。
“你看起来很享受这样的事情，不是吗？”蒂米特雷斯库伸出手来拨开因为汗水而黏在额前的头发，不满地看着身下的分裂人，继续说，“我想我大概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
“哦，你说说看。”
“自从我们做了那场噩梦开始，我们就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换句话说，我们的肉体和精神有了相当奇特的割裂感。”
“你是说，我们有可能只是原本的蒂米特雷斯库的梦境造物咯！”
“没错，这是一种比较有说服力的解释。所谓的试炼是在强化我们的精神，之前我们的恐惧被恩赐放大了，在这场梦中，我们所面临的试验就是跟许多个与自己同样的自己相互残杀……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方式。”
蒂米特雷斯库将另一个蒂米特雷斯库轻轻地推了下去，她也坐在床上，说：“照你这么说，这一切也事出有因：无非是情感和思绪的变化；要不然就归结于那个‘拿伯’，即所谓的超自然，以可理解与不可理解划分界限。但我不需要考虑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没错，你不需要。”蒂米特雷斯库和她相视一笑，说，“我也不需要。倘若这就是我试炼的内容，那我相当确信我是吞噬你的那个。”
“真是一个死性不改的自大狂！你还没发现我们之间的差距吗？我们之中必有一个被选中了，那个人肯定是我！”
“愚不可及的烂货！”蒂米特雷斯库反唇相讥，“看来你的脑子早在之前被我一屁股给坐没了！若你只会像现在这样尽说胡话，我必定将作为原版的我存在！”
蒂米特雷斯库冷笑一声，道：“那好，现在也不需要更多的东西来干扰这场战斗了！我会以行动证明，你不过是我的一个分裂人！”
“你的白痴无需让我用语言来描述了！显而易见的是，你才是那个分裂人！你想比，我就跟你比！”
两个蒂米特雷斯库张开大腿，撕去礼裙都多余布料，在床上用四肢撑起自己的身体。脑袋微微抬起的她们都注意到黑暗中那闪闪发光的地方。
“融于我体！”她们大喊一声，忽然向另一个人撞去。最初，她们都痛苦地喊了出来。紧接着，骨盆的撞击、私处的摩擦和水液的流淌腐化了两人的心灵，沉迷于这样淫荡而下流之行径中的她们断断续续地说。
“看啊……身体颤抖着……这么快就不行了……你还有什么资格称呼自己是蒂米特雷斯库呢？”
“管好你自己……你那张嘴巴…除了发出下流而恶毒的声音……还能做什么？”
她们加大了撞击的力度，一来一回的撞击节奏也逐渐和谐起来，每个蒂米特雷斯库在那阵阵有力的撞击中开始捂住自己的嘴唇，又因为另一个人的讥讽而移开了它们。
“你的能耐就这点吗……分裂人果然是分裂人啊……肉体之间果然还是有差距的……”
“没错…但我比你更强！”
“不可能！”
之后，两人的喘息和呻吟变得更加频繁，话语也变得模糊不清。两人之间的撞击变得更加凶猛了，私处的红肿让她们闭紧了眼睛，哪怕是张开来，都忍不住用剩下的力气去看对面那个因为所受刺激而变得扭曲的面孔。只要她们发觉另一个人也在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彼此，两人就会像跟彼此竞争一样不肯把目光移开。她们的意志在此刻变得更加薄弱了。
“蒂米特……雷……斯库……是我……”
“我……才是……母亲所爱着的……阿契娜……”
“她……是我……”
呼吸急促的她们忽然伸出右手抓住另一个人伸过来的手腕，在高潮时刻，两人的盈肥双乳几乎要荡到天花板上，她们每个人都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呼唤同名者的名字令她们两人叫的更加起劲了。私处交合的地方喷涌出大量的液体，腰部产生的凶猛抖动会让她们从身体里排出不知是谁的混合液体，尽管那抖动是转瞬即逝的。
蒂米特雷斯库松开了另一个人的手腕。她们两人都躺了下来，双眼盯着熟悉的天花板，赤裸的乳房会随着沉重的呼吸而上下起伏，每个人身上的那件礼裙都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她们一言不发地待在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卧室门外传来了一阵骚动，令她们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到那儿去。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不想把所有的原因都归结为衰老，也不想对自己苛责过多。怎么说呢，我年轻时把自己当成了一头野兽，一头时刻接近死亡、不得不与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以命相博的野兽。我遗忘了……不，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过去的我为何如此的原因：对所面对的一切感到茫然和恐惧。在我那个年龄和时代，这是很常见的心理状态。我曾经对自己有一个相当奇怪的看法：我能做成一些常人不能做成的的事情。好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啊！当时的我完全曲解了它，所以陷入茫然也是必然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是对于过往影像的拙劣模仿，我居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啊，我既享受折磨自身，又厌恶远离那些叫我心灵也能找到一丝虚幻和天真的安宁。我自始自终都是一个偏执狂，偏执到令我自己都觉得讨厌了！我固执地认为在我将死之时，我仍是这样。‘噢，做一尊凝望岁月的岩石吧！大海和夜风会雕刻你的身形，北方的星斗会照亮你目光所驻之地。树枝无法拨开你紧锁的眉毛，河水也不能滋润你干枯的心灵。我多希望能做一个跒跁于形界中的能者，如你一般，咮濡天地之间的霞彩。剑头一吷，绛红色的缎带便在神驹的蹄前刻画生命！在久远之内，众王的叹息也将同他们的泪水消散！’不朽者啊，我念念不忘的不朽者啊！跨越了诸有诸无的不朽者哇！若能真正与您见上一面，我死有何憾呢？冒充您的家伙太多了，模仿您的家伙更是数不胜数！譬如这个……这个可怜的我吧！我又何尝不曾想成为您呢？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畏惧，不是因为死亡和磨难，而是那阵暗中骚扰我的痴念——我若不能作为这个我而存在，被那基本而简单的东西影响而逐渐走上灭亡自性的道路，那我还有什么可以选择，什么好做的呢？我确实犯了一个要命的毛病，我无法完全摆脱虚荣对我的控制。我任由这个魔鬼操纵我的心智，我任由那些弱形体来引导我获知那些本来就不该获知的东西。我必须要靠拙劣的骗术和低等的智慧才能见到这些东西！至少，我自己是这么想的。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让我自己得了一个无法医治的心病。我不想陈述它，因为它在所有的事态中都无足轻重，正如我无数生的总和！我或许仍然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我已经做了我应当做的事。三形界并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象征和符号在每一界中都有所体现。在以前，它其实有个更准确的名称：两形界。无形界因为它的无形而被人们剔除了。但现在，这个跨越旧有之限的方法论也必须得到应有的完善。在这个体系中，形体并不仅限于可以接触之物，它包括了可描述之物和可理解之物。弱形界仍然包括目前无法理解之界，无形界就是无法理解、无法接触之界。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个半性形体从一条名为真永恒的河底淤泥中捞出来的一件古物，说不定还是它们之中最不起眼也最没有价值的一件。而我却骄傲又好笑地认为，任何通形体都能靠他们自己找到它的相似之物。要么，它便是它们的残缺版本。如果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和我们所拥有的并没有根本的差别：新的作用，新的现象，不常触碰到的、可以通过隐藏的力量来获得的东西等。只要他们和我们之间并不存在极大的区别，即我们是他们的退化或是进化，事相界之所有都互有关联。哪怕是最微弱的、最难以发觉的联系，都能证明我的三形界论具有绝对的通用性。因此，我也必须承认，我并非是发现它的第一个人，也并非是完善它的后来者。我成为了我最厌恶的第二者，一个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天下最卑鄙行径的复译之人！我于无意识间诓骗了自己，逼迫他去窃取前人的成果，又在道德和理性的双重折磨下选择了最要命的臣服。而我却无法回头了！这便是我的命！我时日不多，远不止我的生命！您并非是我妄想的部分，也不是我和这些个事相界的部分。您凭依于形体之上，却又跟无形体一样诡异难测。所以，我要带着最真诚的感情来祝福您，赞美您！跨越我吧！致不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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