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八章]

海上，华丽的英国海军舰队。在这里的不过是大英帝国庞大海军的一支分舰队。
自斯图亚特王朝联合统治英格兰，不列颠岛再无第二个国家，陆军重要性大大降低。与荷兰（联省共和国）、法国、西班牙等国争权夺霸的战争，反过来推动了海军的建设。
比如荷兰可以掘开莱茵河（下游名瓦尔河）河堤，让南面法兰西与西班牙军队望涛涛河水而兴叹。英国却可以不受影响地派海军，直接威胁海牙与阿姆斯特丹，逼舰队实力衰退（见房龙《荷兰共和国的衰亡》）的荷兰签城下之盟。
越来越多的海外殖民地与经商据点，需要越来越大的海上舰队。陆军重要性的降低更为举国建设海军扫清最后的体制层面的障碍。
因为海军欧洲第一，英国军队可以快速反应，快速部署到全欧洲任何一个海岸，或登陆作战，或封锁海港，进可攻，退可守。别国海军与之不能匹敌，也无法反制英国的这种无敌优势。
然而，这并不是坐在木制战列舰上，西班牙战区新任司令安妮停止眺望远方阿基坦海岸的缘由。海的对岸，盟国西班牙占领了两座无足轻重的法国边境城市。
相对于同为反法联盟成员国的普鲁士与奥地利的倾国出动全力出击，西班牙这点“成绩”未免过于敷衍。她不止一次“建议”西班牙方面，趁势占领法国南方的大城市图卢兹或波尔多，与普奥联军东西呼应，完成包围巴黎的战略部署。
可惜，西班牙混乱的朋党政治，让她的这些书信全部石沉大海。就连勉强出境占领这两座边境小城，都是她直接给西班牙国王写信，代表英国女王质疑西国参加反法联盟诚意何在的、近乎最后通牒的公文信，逼出来的微薄成果。
“姐姐…姐姐？您怎么了？”
自从到了这里，爱丽丝-韦斯林不明白，这样平庸无奇的海岸线，有什么值得英帝国名将之一的姐姐安妮-韦斯林深情眺望的价值。
“爱丽丝，你说，我们的敌人，是谁呢？”
为了发展家族的势力，安妮征得继承爵位的弟弟阿瑟·韦斯林同意，把老家的妹妹拉过来“历练”。只要他们家在军界保持足够的影响力，遍布全球的大英帝国将有的是子孙后代蒙荫当官的位子。
爱丽丝在之前的旺代战役中表现出色，成功营救了保王党残余转进英格兰。此后一直是作为预备队留守本土，这次姐姐安妮执意带她来此，她却无事可干，每日望着大海，不明所以。
“敌人？法兰西？”
要说为什么用的是疑问句，因为爱丽丝也清楚，大英帝国的敌人，绝对不止一个法兰西。
即使法兰西倒下了，下一个敌人是谁呢？目前欧陆强大的国家，奥地利帝国和俄罗斯帝国是两个隐患。
英国传统的盟国普鲁士王国可以压制奥地利整合德意志各邦的野心，使得奥地利帝国变得对英国利益不再咄咄逼人，但，它同时也是俄罗斯帝国伸进德意志的一个“拐杖”（马克思对维也纳体系以前普鲁士的定位）。沙俄是欧陆格局一个不可控的变量。
彼得大帝指定的欧洲扩张计划设想过扶持一个德意志邦国做小弟，变相打入德意志；叶卡捷琳娜女皇具体地执行了这个计划，把日后马克思称之为“娼妓”的“大帝”腓特烈二世当作德意志境内的沙俄代理人。
普鲁士得到的好处，是三次瓜分波兰，沙俄力压奥地利，次次都保证实力并非上乘的普鲁士参与进来，领土扩充近一倍。
英国朝野的有识之士对这种局面不乏忧心忡忡者。如果放任俄罗斯帝国在德意志与巴尔干近乎如无人之境的扩张，那么，强大起来的沙俄一定会越过中亚，侵吞英属印度与与英国密切相关的波斯（历史上英俄 “大博弈”（英称）或“影子战争”（俄称）出现的原因），掐断大英海外殖民帝国的生命线。
从这个意义上看，一个“刚好”强大的法兰西，未必不能用来借力打力遏制沙俄西进的野心，也未必不能用来遏制沙俄在世界其他地区扩张的野心。
爱丽丝考虑到这些，问的是“法兰西？”，而不是肯定句。

“很高兴你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对英国来说，还有比这个更加直接的利益所在。”
安妮一脸“孺子可教”地摸摸亲妹妹的小脑瓜。学会“今天的死敌可能是明天的盟友，反之亦然”这个道理，是大英帝国得以在全球格局纵横捭阖的入门常识之一。
“你觉得我们的那个盟友，如果可以称之为盟友的话，到底怎么样？”
一提这里，爱丽丝气不打一处来。从对法国宣战至今，西班牙军队蜗牛般地占领这两座毫无战略价值的边境小城敷衍反法联盟，然后以各种扯淡的理由逡巡不前拖延时间，以至于让本来没有多余兵力分兵南下围堵的法国组建西班牙兵团，打破了姐姐设想的“东西对进夹攻巴黎”的战略设想。
说猪队友，都是抬举这群一有时间就唱歌跳舞吃喝走亲戚的斗牛佬。
“没错，连你都能看出这个问题了。我已经起草了一份文书，当然，我打算先给上议院领袖过目，而后通过他转给几位议会内有威望的人物。”
安妮这会要做的，就是力劝英国政府准备“卸磨杀驴”，割盟友西班牙的韭菜。
原因无他，英国自伊丽莎白女王起，通过颁发特许私掠证书等形式，发展起了纵横拉丁美洲海岸的武装商船队（算上半官方的海盗），屡屡劫掠西班牙在当地的运输船队。
不仅如此，西班牙自殖民美洲至今，严禁殖民地与任何外国通商贸易，只许西国本国特许权企业向当地倾销产品。但西国缺少技术积累，加之贪污腐败产品质次不堪一用，殖民地人更喜欢使用源源不断向当地走私运输的英国手工业品。
比如英国保留英属圭亚那、英属洪都拉斯（伯利兹）与英属蚊子海岸三处拉美大陆的殖民地，无一例外，均是与西属拉美堂而皇之搞走私贸易的据点，形同此刻中国沿海的葡属澳门。（见《英、荷、法圭亚那史》、《世界历史文库中美洲史》对英国殖民此三地的叙述）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提出一个著名理论：一个领地，如果不能带来大于对其投入的产出，则不应称之为其领土。这三块幅员狭小的拉美殖民地得以繁荣一时，全靠西属拉美的走私贸易。
西班牙对此当然不可能视而不见，对走私贸易屡屡进行打击，然而因为主要兵力不在拉美、殖民地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执行不力（走私顺便行贿）、拉美海岸线过长难以处处围堵等因素，长期以来，英国在拉美的走私贸易不仅从未受到打击，反而发展壮大，成了现在一些英国名流口中的“非正式帝国”的雏形（王绳祖《国际关系史》关于英国支持西属拉美脱离西班牙独立的章节）。
但是，再怎么说，这样偷偷摸摸发展贸易，毕竟对大英帝国来说形同盗窃。盗窃偷顺手了，为什么不能改抢呢？当然，英国不会和西班牙开战，会看着西班牙的殖民地造起反来，通过他们，把这个老大帝国的遗产拱手送给伦敦。
西班牙这个“家主”昏庸无能，三十年战争的一败涂地彻底暴露这个庞大殖民帝国的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为什么大英帝国还要看这样一个废物脸色？
正如另一个世界线，大英帝国对华宣战为了“自由贸易”（鸦片战争）一样，大英帝国不能容忍给这样一个大而无当的劣等国家如此之多毫无必要的面子。
法兰西的启蒙思想，据说已经在诸如委内瑞拉等西班牙殖民地引起针对殖民统治本身是否合法的讨论。美利坚的独立尽管给大英帝国留下无可挽回的伤口，却也给这些讨论指出一个可能的希望：建立三权分立的、殖民地本土人主宰的共和制国家。
这些国家一旦真的独立，各自无政，在大英帝国跟前绝不会再有西班牙帝国这般难对付，便于分而化之，各个击破。英国产品将再也不用低着脑袋做贼似的在拉美走私，转而堂堂正正敞开仓库地向拉美全线出击清仓销售。
听了姐姐一番高论，爱丽丝佩服不已。要不怎么说姐姐年纪轻轻，就得到国王陛下器重，围土伦、战米兰、克美因茨、乱巴黎，一桩桩一件件亲自操刀，有本事就是不一样。
“不过…我担心现在跟西班牙闹翻，会不会不太好？（指了指海岸）最少现在，他们还是我们的盟友。我们这样做…”
安妮对妹妹爱丽丝最后这点良心未泯，报以“孩子还没长大，得好好开导”的微笑。
“你还记得克莱武吧？他一生为大英帝国打过许多战阵，但最出名的，莫过于寡兵克定孟加拉了。他当时的兵力不过一个卡里库塔（加尔各答）哨所兵力，远不如来讨伐他的孟加拉纳瓦布（莫卧儿帝国总督官名）人多势众。”
“不过，他敢于收买那名纳瓦布手下的一员大将，保证打垮纳瓦布，就扶持此人继任新的纳瓦布。于是…”
“妹妹，你还记得就好。这个自以为是的新纳瓦布却不知道，当克莱武斩杀了前任纳瓦布，留给盟友的只有纳瓦布的空头官名。孟加拉？自此开始，每块土地均直属于东印度公司行政管辖，与印度本地人再无瓜葛。大英帝国如果仅仅依靠良心与守规矩，是不可能得到这么多殖民领土的。“
“独立“后的拉美各国，在大英帝国的全球战略规划之中，尚能保留比更加不堪的英属印度土邦略高一点的地位。
胆敢对任何一家英国企业采取强制措施者，不论其合法非法、合理不合理，大英帝国举世无敌的舰队将不惜亲往“会猎国外“，用枪炮的威力震撼全球任何一个胆敢把手伸进帝国商业网络的宵小之辈。
不管身后沉默不语的爱丽丝，安妮继续望着海岸。爱丽丝会长大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幻想当行侠仗义的骑士，善良无暇的公主，等到长大，走向世界，五颜六色，可能还会嘲笑年轻的自己何其愚蠢。
“姐姐会给你做好示范。所以，希望你也要努力，为了大英帝国。“

海岸上，西班牙一支骑兵队慵懒地在周围架火烧饭。他们无比羡慕那些有幸驻扎城内的同僚。
最少他们第一不用扎帐篷。这个时代的帐篷就是一块帆布打起来的棚子，挡不住蚊蝇与湿气，住久了可非常不利于健康。而且城里多好啊，勒索一下法国商户“捐“粮食啊钱财啊，比在海边望着对面那群同样毫无生气的英国木制战舰编队强多了。
如果不是城里偶尔还会给他们送点西国运输来的补给品——比如红酒和大米，后者可以做最适合海边吃的瓦伦西亚海鲜饭——他们真觉得自己犯了哪条王法，要在这个鬼地方面朝大海思考乱无头绪的“我为什么在这里“的哲学问题。
“告诉你了…别着急，待会我让你冲，你再过去。“
玛蒂尔德不得不几次三番按住旁边恨不得马上杀敌的小姑娘。身着一身骑兵军装的她名叫卡塔日娜，来自波兰。法国大革命的同时，正是波兰颁布《巴尔宪法》救亡图存的存亡关头。
俄、普、奥三国调集大军联合作战，毫无悬念地击溃了孤立无援的波兰起义军，彻底灭亡了曾经称雄东欧数百年的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她作为侥幸逃出来的波兰革命派贵族之一，几经辗转，来到了“革命灯塔“的法兰西。
他们这群人想的很简单：法兰西与俄罗斯两强在欧洲定是一山不容二虎，正好法兰西是摧毁封建领主特权与专制王权的革命国家，与波兰复国主义者“革命建国“的目标不期而同。他们帮助法兰西打败列强，让同为革命阵营的法兰西对外扩张之余顺便帮他们光复波兰，打回老家去。
退一万步说，即便波兰光复之日遥遥无期，他们为法兰西出生入死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在这儿定居安家过着言论自由信仰自由的小康生活，远比在俄普奥三国刺刀下强制学俄语德语的殖民奴役强上百倍。
卡塔日娜这边找到波尔多，想要投效新组建的西班牙兵团，临到兵团出发赶上了最后“一班车“。玛蒂尔德见她骑术了得，法语特溜，自作主张，带她当警卫员，帮她熟悉法军的作战方式与管理制度。
万兵易得，一将难求。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兵团早晚会扩张，有个像波丽娜手下欧内斯婷一样听话的外籍将领管着一票人马，对她们来说求之不得。
“别担心了，我能看得出他们想的什么。我们肯定能突袭成功的。“作为一个来自波兰的”圣女“，卡塔日娜有类似玛丽王后的读心术，对一定范围内的人有读心的能力，不过缺点是不够精确，只能通过碎片化和模糊化的信息读取这些人的思路。
玛蒂尔德这时忽然听见，南面的昂代城一声炮响。姐姐已经打进城中了。
按照事前的安排，西军肯定会集中炮火在城里搞火力压制，就一定会设法派一部兵力北上突围。她不再犹豫，赶在那些突围的漏网之鱼回合之前，率军从比利牛斯山余脉的丛林中尽数而出。
“冲吧！为了法兰西！我命令你们！现在，立刻，消灭海边这股敌军，封锁圣让德吕兹与昂代的陆路通道！“
作为冲锋的部队，手握各类长枪勾矛的民兵队——兵团内装备最差的民兵队——伴随一往无前的骑兵队，与海岸边的敌军展开战斗。
马害怕对自己生命有危险的事。所以面对前面冲锋的法军骑兵首先开始惊慌失措，不顾仓促上马的骑手们百般恫吓，竟不自觉地往海里越靠越近。这些从未见过大海的马匹来自深处内陆的老卡斯蒂利亚，那里的崇山峻岭隔开了北方坎布里亚的海岸。如今它们不止大海为何物，又恐惧前面与骑兵一起冲来、手上拿着各类中世纪冷兵器的民兵队，只好不断向后退避。
后面，是深邃无比的大西洋。
慢慢的，一些马匹无法从海水波涛中逃脱，带着一身的装备成为死神环顾海洋的祭品。骑兵们很多也不会水，马匹起肖让他们控制不及，跟着一起往海里退，直到淹死。
饶是如此，海岸的战斗尚未到立马结束的地步。
望远镜另一边，木制战列舰上的安妮不住啧声。一场典型的排兵布阵失误造成的惨案。
“可怜的西班牙人，我简直不知道，三十年战争留给这群脑子长满稻草的人们一些什么样奇特的经验教训。爱丽丝，通知旗手，给几个军舰打信号，开火。“
爱丽丝震惊了。现在那片海岸上，可还有着盟国西班牙的一支不成建制的骑兵队啊。
“爱丽丝，我现在以司令官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去旗手身边，通知各舰，对海岸开火。“
真要说事，安妮早想好了托辞：你部与敌人纠缠不息，敌我难辨，我部为不错过一网打尽敌人的战机，为大局计，无差别火力覆盖。
她决不相信，得到必将到来的西班牙方面的谴责，英国政府真的会对她有多么严厉的处置。罚酒三杯，原职报效，一支微不足道的小部队给她带来的困扰不过尔尔。
她不会错过一招出击全歼敌军的美妙机会，即使牺牲了哈巴狗似的盟友当诱饵。
七年战争，英国坐视盟友普鲁士在欧陆战场被俄奥法三国围殴而不发一兵救援，为的就是用普鲁士这块“肉饵“拖住主要敌人法国的机动兵力，趁机在法属印度与法属加拿大大张旗鼓进攻，抢掉法兰西第一殖民帝国的几乎全部海外殖民地。
帝国的强大让孱弱可欺的西班牙王国如当年普鲁士，绝不敢事后深究报复，是她敢于跟弱小盟国耍花招的底气所在。
——硝烟散尽，海岸之上，西班牙骑兵队全军覆没，尸体或漂浮于海上，或埋在沙滩泥土间。人肉马肉烧焦烧糊的焦炭味，浑身爆流的血液脓液，到处散落的马腿、盔甲、马刀、军旗与帐篷残渣，把这片本来美丽的海滩弄得一片狼藉。
唯有法军士兵的尸体少得可怜。法军骑兵与步兵没有像西军那样，彻底被马匹求生弄得不成队列失控靠海。
玛蒂尔德自打听见海上第一声炮响，下的命令就是“全部撤退“。巴黎带过来的骑兵队自不必提。民兵队贪生怕死的本性也让他们非常自觉地服从了这个命令。——之后的整队非常困难，因为这群半年前的领主农户把撤退理解成到处乱跑。
从最开始，欧斯卡交待的，是海水和英国炮火，而不仅是法军偏师的威力，全歼这支暂时孤立无援的西班牙骑兵队。
某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件，对接下来的法西外交可能起到的是催化剂的惊人作用。

小说相关章节：不沐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