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五章]

随处可见的寒暄与客套结束。沙拉与生牡蛎上桌。雪白的桌布，并未因白酱与牡蛎而变色。
虽说，我应该感谢面前这个人，我还是需要问一句，他到底为了什么去救我。
不等我开口，刘瑜名反过来，问了我一个有点敏感的问题：
“你们也是青年人，是如何在清政府那样的环境下呆到现在的？”
以我们的了解，凡是张口“朝廷”闭口“国朝”的大体是拥护君主制的，无论是立宪派还是传统派；“满清”、“鞑清”之类挂在嘴边的大体是革命党。
他现在说“清政府”，乍一听好像是挺中立的说辞，肯定夹着不敬朝廷的寒气。
“我们嘛，大老远来混碗饭吃，哪里有资格挑三拣四？再说我现在顶个顶戴，我妹妹也跟我一起当巡洋舰舰娘。混着饭吃罢了。”
人家是救命恩人。如果他对朝廷有不满，硬着顶回去，不好。而且这儿是租界，只要我们不说不合适的话，应该也不会被人抓住小辫子。
谁知道他怀着什么心思呢？
最初，我们不知道这么复杂的事情。有一次管带找到我，语重心长告诉我一个道理：
“你改悔吧。”
貌似基督教常见的劝解，实际上涵盖了长篇大论脏话连篇的训斥：我和妹妹最初对管带的有些做法有意见，在房间里说的有点大声。
当时想的是舰娘大多不在宿舍，管带等官员平素不会出入。我们说的有点有恃无恐，于是不知道从哪儿传过去的，所有话原原本本，一字不落传进管带耳中。
他还是给了我们面子的，找了我们没做好的某次失误，“顺便”把这个事拎出来说一通。
自那以后，我们虽说问了其他舰娘的情况，但是具体的细节始终弄不出来，好像那天的管带像幽灵一样渗入宿舍监听。
所谓隔墙有耳的恐惧由此而来。自那以后，我们轻易不在任何地方对政治话题“置评”。
刘瑜名貌似不满意我们清淡如水的回复。他示威性地敲了敲玻璃杯，手指这一刻倒有着操纵音符的美感。
“我是在洋行做生意的。清政府到处都有规矩，比如端起茶杯就等于送客，进门连随从都得送门包费。这些规矩西方社会是没有的。而且没有这么多人要钱。”
是事实。又怎么样呢？
“我们在这里端饭碗，不好说。不好说的。”
我们与本地的许多人一样，非常自觉地“莫谈国事”。
我们并非不知道这些“国事”。说了，能咋样呢？丢了舰娘的饭碗事小，老佛爷批折子要砍了我们这群反贼还不简单？
其他舰娘当着面未必真的跟我们过不去。等我们没了，人走茶凉，选新旗舰，她们照旧会忘掉我们，积极主动地争取。人都是活在现在，过去的一切留在回忆与书籍即可。
我们不会怪她们。让我们处于那样的位置，与其为了死人不进一步，不如为了活着的人多争取一点生存资源。
上海的华界（中国拥有治理权的那一部分市区），路上倒毙一些，木板车像我们老家拉庄稼似的，拉着骨瘦如柴只剩表皮的一摞尸体。是的，是一摞，浑身上下名副其实的皮包骨头。
粮食？有啊。在洋行，或者有关系的大头粮店。谁愿意赔本给这群付不起钱的人吃饭？有钱卖到大城市，干脆卖到国际市场赚差价，不好吗？
为了区区几句可有可无的“政治敏感言论“，换来这样可悲的下场，甚至更为不如，何必呢？
最少现在，我们可以衣着得体，出入各类中西式享乐场所。
“世界上有很多不好说的事情。相信你也是知道的。其实真要是说…“
“真要是说，我就敢说，清朝必亡。“
一把刀子，放到我们跟前。好在我们都不可能存着陷害他来榨取钱财官运的心思。
“世界上哪有永远不灭的王朝呢？作为例外的日本菊花王朝，尚且有三个幕府与吉野山南朝。“
一把刀子，我要把他放回到柜子里，伤害不了人。
这个世界天天下着刀子雨，劈出多少肉泥。每一块烂肉都能引起多少豺狼虎豹争咬不休，多少蚊蝇虫豸头破血流。我们不想成那样的烂肉，我也不希望他成那样。
真是大清官场呆久了，做事想事比刚来时老气横秋多了。

“不，我相信，你们肯定是有想法的。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国外的世界日新月异，中国却像是沉在长江江底？”
又来了。又是一把刀子。
“姐姐，我想吃个披萨。能联系服务生吗？我挺想吃的。”
海圻这会儿特意没有按平素装腔作势的古文腔调。对面能明白吧？
果然，如此明显的岔开话题，饶是感觉有点理想主义的刘瑜名也懂了，不应该“自言自语”。
这就对了。我们不想惹麻烦。
“不好意思，我刚才有点想入非非了。”
“没什么，刘先生，您是一个有良心的人。面对许多社会的不公，本能地产生利他的念头，我非常理解，也非常同情。如果我找另外一个人，恐怕会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吧？“
这个时代最温文尔雅的批评，大体如是：
刘先生，您的良心有点多余。面对许多社会的问题，随心所欲说着不合适的话，我并不关心，也不想关心。如果我找另外一个人，恐怕不会无动于衷（举报揭发“反贼“换赏钱官运）吧？
越是说的空洞，越是白纸一张。空洞的教条没了任何具体的感情与论据支撑，不过是以同样空洞的态度敷衍对方的口实。
维多利亚女王尽管已经去世，我们依然用着那个时代最常见的“婉拒“话术。
直截了当拒绝谁，形同掏出手枪准备擦枪走火，用姓名决定说的话收下还是退回。我们不会那么直接，因为如果真的要直接表态，那么能动手绝不动口。
我不想明确地拒绝，那将意味着与他一刀两断。
我是来谢恩的。如果没有他救我，我会死在那场事故里。我的恩情仅限于此。
菜烧糊了，就是垃圾，不管用了多么珍稀美味的食材。
似乎是听出了我的嘲讽，刘瑜名突然指着我，准备发火。
我眼疾手快，赶快握住他的手。也许许多西方人无法理解，看起来爱讲礼貌的中国人总是会因为某些触及心底深处的话题，如同点着火的沥青熊熊燃烧。
“请您放心，我绝对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时代如此，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
我其实不反对他的结论。如果按着这个轨迹继续下去，能像西亚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苟延于列强瓜分意见分歧严重以至既无一国独占也无法稳定瓜分的危机，尚且荣幸。
我欣赏他。他是第一个在我面前，明确地得出这个大逆不道结论的本地人。其他人提到这个事，或者是唉声叹气，或者是训斥“不要想入非非“，或者是找借口，或者只能简单地推导到几千年反复重演的”改朝换代“。
正因为如此，我要用礼貌的拒绝，让他不要随便把不合适的话说出去。
现在看来，我错了。他应该是觉得我特殊，专门跟我说的。
“我的错误是可能伤害到了你的感情。没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对我们说，不过仅限于这里。好吗？”
他的表情有点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我的双手。一双套在白丝手套里的手。
他应该想象不到，这么一双手，是如何拿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舰炮航行于海上。
“对不起，你瞧瞧，我有点失态了。”
男女授受不亲。我也变得奇怪了。这几年，第一次有个本地人能让我失控，忘记这句早在造船所被千叮咛万嘱咐的话。
“没事…我刚才有点激动，对不起。我听得出来。真的。放心，我不会到外面乱说的。”
眼神写出一长串话语，我来不及读完。不过，即便从最简便的缩写，我也能读懂，他想要告诉我的究竟是试探还是直率。
很显然，是直率。
一个熟悉黑白套路的成功商人，面对一个外人能做到这一点，着实不易。
“妹妹，你的牛排来了，准备吃吧。新鲜的番茄酱，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
我和他看着跃跃欲试的海圻，不住傻笑。我的妹妹在直率的地方非常可爱，不是吗？
“啊，对不起，令妹前段时间来找过我…”
他刚刚想收走自行惭愧的手，却忘记了它的上面还有我的温度。
“不要紧的。我和我的妹妹都不会在意。按中国的说法，缩短人与人的距离，正是彼此信任的一种表示。你同意吧？”
刘瑜名紧皱的眉头稍微舒缓。我的话看起来合乎他的口味。
“没错。没错。我刚才有点误会了。还有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们带点番茄酱的。正好我的单子里有意大利罐装进口的番茄酱…”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我们两人渐渐暧昧的氛围。
“菜都来了，你们两个是想让牛排冷了再热吗？拜托，咱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算了，我不说了。“
海圻最后给我的眼神，反而把我难住了。一个问号，不带任何的猜忌。
真的很奇怪。简单几句话，我和他却像是一起度过了许多年。奇了。
也许，水过于平静，一片叶落就能激起一大片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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