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飘起了雪花。
鞭炮声炸响，映红了天空，港区附近，一片明亮。
斯坦利亚港，遥远的北山商业区，冒险者协会三楼，几面长方形的深蓝色旗子在寒风中颤抖。旗上，一只白色的似虎而有角的动物蹲坐着，看起来很温顺。
这是“牙岛商会”的标志。那只动物就是牙岛的神兽，“牙”。每年春天，牙岛各町各村都要举行迎接“牙”的仪式。三十人持火把舞于前，歌请神之歌。人们相信，“牙”会跟在歌舞队后面，它走过土地，用长牙翻走地里的邪气，开年景，保丰收。
此时，鹤原清平倚在窗边，捏着酒杯。他是牙岛商会斯坦利亚分会的理事。盐筑岛商人集中在塞洛斯，商会在此地的业务规模较小，常驻人员更少，仅租了冒险者协会三楼作为分部所在地。因此，鹤原虽是理事，却很清闲。
对鹤原而言，今夜不过是又一个吵得睡不着的夜晚而已。他曾做过商会驻南方联盟的代表，在还澜港生活了三年，见过南宇国的节日。
又一阵火光升上天空。
原来北国也有放烟火的传统啊，果真是世界之大，他想，饮尽杯中薄酒。
但，对住得更近的本地人而言，那不是鞭炮，而是爆炸。暴民袭击了自治商会的多座建筑，放起火来。爆炸来自存放酒水和魔法物品的仓库。

斯坦利亚港东方，连接斯坦尼亚和塞洛斯半岛的帕拉利亚镇上，沙卜提·哈夫都拉夫人正坐在自治商会分会的会馆二楼。哈夫都拉并不是姓，而是传自族中长辈的尊称。
她是一位生着红玛瑙色鳞片的蜥蜴人，和蜥蜴人的固有印象不同，她十分瘦长。虽然还是高大且冷血的异族，但以人类的眼光审视也不会觉得可怕。典雅的白袍，镶着金饰，垂到地上。黄色的眼睛带着爬行类特有的警觉。
“夫人，有人找您！”门外响起佣人的声音。
“进来，阿布都萨拉。”
佣人进门，利落地行礼。他是个身材匀称的男青年，沙漠人，肤色黝黑，脸上带着天生的单纯神色，实际上已是老练的助手了。
“说是牙岛商会的。”
“牙岛商会？他们这时候来做什么？”
“不知道，是个长得很奇怪的人，没带随从，倒是坐车，但我没看清车夫。”
长得奇怪，大概是说南国人的相貌吧？哈夫都拉想。
“带他来吧。”
“好的，夫人。”
佣人关好门，走了，留下哈夫都拉在房间里，思考种种可能。
很快，敲门声再次响起。
打开门，阿布都萨拉行了礼，离开了。但哈夫都拉的眼神立刻沉下去。
站在门外的是一位矮胖的男性，因为圆润，所以看不太出年龄，只能说并不老，但也不年轻。他有一个油光发亮的秃脑壳，圆圆的脑袋撑起堆笑的胖脸，双眼眯成缝，阔大的嘴巴半咧着，露出两颗焦黄的门牙。他穿着教国神职人员的黑袍，腰间系着麻绳。
他不是牙岛商会的人，也不是盐筑岛人，更不是牧师……甚至有可能不是人。
“嚯嚯，哈夫都拉夫人，别来无恙！”他抄着手，不等女士邀请，自顾自地走进屋里。与其说走，不如说是“移动”，因为走起来没有半点颠簸，仿佛在地面平移。他的嗓子有些尖。
“想不到三骑士之一亲会临此地，最近商会遭难，照顾不周，还请见谅。”哈夫都拉说。
“哦，哦，没有，没有的事……”
男人连忙摆手。二人客套了几句，客人被让到沙发边，坐下。哈夫都拉坐在他对面，背对着门。佣人端上茶水。
无言。
月影照耀着窗帘，听得见楼下商会人员奔走的声音。人心惶惶的夜晚，虽然哈夫都拉当机立断，在暴动开始前的清晨带商会撤出了港城，但然而，事发突然，还是有部分物品来不及转移。商会尽可能通知了城中的沙漠遗民，但淹留城中听天由命的，仍为数众多。
“……不过，”哈夫都拉率先开口，“此时到来，想必德·克尔鲁切有要事通知自治商会？”
“哦，哦！是的，大人有事，嗯，她有事，是……重要的事，是的。”男人说，接着，又不开口了。他似乎有种老人的磨叨，不断重复着某几个说法，但又不继续说下去。
挤奶油一样的对话，哈夫都拉想。
“呵呵，德·克尔鲁切百忙之中还关照商会的事，实在是让人受宠若……”
“德·克尔鲁切大人认为，”男人打断她的话，他的口齿猛地清晰起来，“尽快销毁那批货物才是明智之举。”
终于切入正题了，哈夫都拉想，暗中松了口气。
“月银？”哈夫都拉问。
月银是极稀有的金属，常温下呈液态，固化后与普通的银别无二致，非经验丰富的魔法师不能辨认。月银是魔力转化的优良媒介，在魔法师和炼金师中格外受欢迎。但它的秘密似乎远大于某种单纯的媒介，否则怎么会成为各国公认的、禁止流入世俗世界的危险品呢？即便在魔法世界，月银交易也属于灰色地带。
神秘的金属，“月神的眼泪”，似乎广泛出现于各种族的历史中，作为魔法材料、仪式物品甚至单纯的装饰，与金银所扮演的角色有相当的重合。不同在于，人们知道金银玛瑙，但时至今日，人们仍没有发现月银在自然界中的存在形态。月银矿，著名的伪命题，现如今流通的月银都来自智慧文明的造物。那么，月银是人造物吗？不知道，历代炼金师和史学家为此争破了头，仍没有发现炼成月银的方法，“法尔·厄本·提克里耶的公式”，今天仍无人寻得。
“货物。”男人纠正她。
“唉，好吧，货物。”她说。
“嗯。销毁它。”
哈夫都拉沉吟片刻，说：
“……大人也清楚吧，自治商会最近的情况？”
“斯坦尼亚的事，大人十分清楚。”
“那批货还留在城里，作为首饰原料放在港区贵金属仓库，很安全，暴徒不敢到那里闹事。”
“极好，那么，阁下何时可以行动？”
“嗯，问题呢，倒不在月银本身的安危……让暴徒毁了，大家反而轻松。”
“阁下所言难以实现，据在下了解，暴徒在本地人物面前瑟缩如宠物。‘持护王室，驱逐沙虏’，竭力献忠于贵族，以免除责难。”
“唉，骑士，那我就直说了吧。既然德·克尔鲁切大人清楚商会的近况，如果大人愿意派人协助，想必事情能更快解决。毕竟，沙漠的子民，最近这段时间，恐怕在城内现身都要冒很大风险。商会的人都是沙漠人，大人也是知道的。”
“对商会的事，我深感遗憾，但，大人现不在格兰尼亚，我也无法联系上她。区区在下，可调动的家族势力实在有限，尚不如商会在此地的力量。”
“但是商会，如您所见，损失惨重。所以，既然我们都没有办法，就只能等风波过去再派人销毁了吧，嗯？”
男人笑了起来，搓了搓圆胖的手。
“阁下真是一如既往的玲珑，”他说，“在下也只是传达大人的意思。不过，大人对最近之事的看法，或者并不如你所想。”他顿了顿，接着说：“鉴于近日之事，德·克尔鲁切大人对阁下的危机应对能力表示深切的担忧。”
“……”
“不过，”男人话锋一转，说，“大人依然信任阁下的能力。在处理掉那批货物之后，大人会考虑促成商会搬迁一事。”
“大人的意思，是要放弃自治商会了？”哈夫都拉冷冷地问。
“家族永远不会放弃任何家人，家人也不必心存疑虑。德·克尔鲁切大人令我传达的第二件事，乃忠告阁下不宜消耗过多精力与本地贵胄来往。没有沙漠王国，花月党占据议会之多数席位只是时间问题，到那时，就算王室也很难违逆众意。如此，自治商会将会如何？”
“……我们会尝试沟通，与贵胄来往说得太难听了吧？斯坦尼亚贵族难道不是商会要立足此地必须联络的对象吗？何况商会在过去帮助了斯坦利亚港很多，反抗沙漠暴政的时候，商会也站在斯坦尼亚这边。想必斯坦尼亚人不至于都得了失心疯。”
然而，她很清楚，幻想已经破灭了。不分肤色与种族的独立城邦终只大梦一场。时过境迁，一切都回到最初的原点。她想，虽然这么说，但她不愿意想。
“失心疯不尽然，佯装失心者为数众多。阁下所想沟通，譬如卵而击石，民狂难以理服之，况王室欲攀附格兰尼亚，亦有利用狂民之意，地利人和，恕我直言，皆不在阁下身边吧？”
“你说的……是事实。”哈夫都拉说。
“……尚有天时。待自治商会迁往王都，德·克尔鲁切大人愿意让阁下分担那边的事务。然而，事不过三，放手一搏，或梦为游走之鱼，终至无水，阁下还请考虑清楚。”
说罢，男人恢复了先前的颠倒样子，慢慢喝下茶水，温和地笑了笑。
“嚯嚯，我得走了，”他说，“夜途漫漫，良日苦短，我得走了……”
哈夫都拉不言。男人也没再说什么，抄起手，走出门去。关门的气流吹起哈夫都拉的裙袍。
“哼……高傲的杂碎。”她站起来，徘徊着，走到酒柜前，一把拉开柜门，取出清白如水的一瓶，灌了两口。
“‘分担王都事务’，呵，什么狗屁说法！”
自治商会的产业与人脉都在南方，王都的沙漠商人基本都在皇家商业协会旗下，轮得到她来做吗？
她长叹一声。迁往王都……只有一个可能，她和特特扎法·维蒂（见《月夜》）的事暴露了。也许没有暴露，但可丽丽一定开始怀疑了。将两个不受信任的人聚到一处……
月银，她手里唯一的筹码。倘若运用得当，或许自治商会可以浴火重生，甚至，更好，维蒂和自己都可以从家族脱身。
就逃到沙漠王国去吧？逃回家乡，那里只有干燥的风沙和明净的太阳。
不，现在要冷静。此前两次敦促，她都拖延过去，这次挑这个时间来，是有意雪中送冰？反过来的话，就是说，巫婆对动用强力逼迫自己没有绝对自信？不，应该是对本地的族内力量没有信心，否则，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完全可以绕过自己，派亲信直接处理。何况，听刚才的话，几乎可以确定，触手的爪牙在南部没有那么大的势力。如果不是月银必须走鲸脊群岛运来，想必她也不会放心这种货物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外运送。
“哼，老巫婆……”
看来银钥匙家族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她想。虽然，就算是此刻，银勺会的人也一定在盯着她，但在可见的未来，大可放心——自己依然有用。
不过，本地贵族显然已经放弃了她，波普朗堡，到现在还、没有消息。顺从格尔鲁切，必死无疑，反抗或逃走，更如天方夜谭……她感到自己被一圈圈触手缠死，现在，最后的光亮也被迎面而来的肉色覆盖了。它们在消化她，捏断她的骨头，去求她吗？真的要向巫婆祈求？
不，只能等待，或许，一个机会。
她不敢再想下去，恐怕巫婆听见她的心声。四处都是她的眼线，甚至在自己脑子里也有吧？无名的焦虑涌上来，她快要疯了。
“夫人！”门外再次响起佣人的声音。
“……谁？”她警惕地问。
“夫人，是我，阿布都萨拉。”
“说你的全名。”
“阿布都萨拉·本·费尔度拉·本·纳喀赫。夫人，有您的信！”
“抱歉，阿布都萨拉，放在门口吧，我现在不方便开门。”
“好的，夫人，祝您安康！”
脚步声走远了。哈夫都拉打开门，捡起地上的信。
不开门，并不是因为衣冠不整，醉意朦胧，而是听说过，不止一次，背叛者的结局。模仿熟人的声音和样貌，上位触手恶魔，无人见其本相的生物，银钥匙家族的执行人，在接触对方的瞬间送上——“德·克尔鲁切的问候”。
巫婆什么都敢做，她比她们强的地方就在于，银钥匙家族能够承担放弃棋子的代价。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打开信封。信很普通，内容也是普通的问候，却几乎让她流泪。署名是用飞云体大写的双M，她在塞洛斯学会的一些文件上见过。但这是波普朗堡寄来的，她知道，尽管笔迹不是她熟悉的管家哈尔维的，但她知道，并且立刻想到了这么做的原因：波普朗堡不方便出面，但还不想放弃与自治商会的合作。
也许，自己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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