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悬浮在半空，衣袂翻卷，长发蜿蜒，飘飘然，好像停在水中。月光了了，树影凝然。古时的剧场亮如冷昼，位在其中的她是一片蜿然的黑影，徘徊着，像优雅的斗鱼。
面孔看不清楚，阴森森与骷髅相似，眼窗里烧着幽然的火，张嘴时，火光也从嘴里亮起。
树影动了，银色的盔甲从林间漫步而出。它很高大，穿着仪式般精美的板甲，头盔上浮雕出一顶王冠。
“如何？”
仿佛不是她在说话，而是四远的群山在应答。她的声音不存在于此地，而是在此地、此处之外，帷幕后的某个地方。耳朵，想要抓住它，却撞在一切存在上，撞在疏影簌簌的微声上，撞在夜鸟笃笃的幽啼上，撞在岩石矿物清气无机物在此的细密无声上。存在中没有这个声音。可怕的声音，它用万物声说话。
“哪里都没有，”声音从头盔的每个空隙里传出，“他逃走了。”
这具盔甲曾是一位倦怠的王子，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灵魂，战争也不能让他感到一丝活气。“梦宅”，烟流地的土著如此称呼这样的人，那些秉有异质，可在梦里同先祖交流的人。他们的结局却往往凄惨，只是渐渐地失去自我，成为灵魂进出的驿站。死的气质，就像风，在他们千疮百孔的躯壳里出入。
王族的新血，生来却是梦的宅邸，常常如此倦怠，如此疲惫，如此悲伤。终于，在一个夜晚，自战场归营的他没有换上御装，而是以祈祷为由，从此消失在林间。人们说，他把自己交给了群山的恶魔。
……
她离开家，在森林里迷了路。她坐在林间空地，坐在树墩上哭。披着白被单的“死”来了，它正在寻找睡觉的地方。
……
银盔甲的兵，银盔甲的活尸，他们在一场暴风雪中死去，低温保存了蜡黄的肉身。
士兵的散阵中，十二具高大的骷髅拖着脚步。他们系着褴褛的锁甲，手持陪葬的盾与宝剑。干枯的面容，苍白的颧骨，深陷的眼窗，黄乱的须发……头盔下，种种如此，隐约暗示着昔日的容貌。银骑士的传说中称他们为“巨人”，蛮族人的高大的先祖。
他们是古代格兰尼亚北方的十二位君主，也是这座剧场的主人，虽已安葬，却难安眠。他们的后代臣服于银骑士，散居于格兰尼亚地区的诸部落已然合众为一。如今，国王的墓穴半毁在林泉山涧：它们曾是谁的过去，但过去，都不是谁的了。遗忘，遗忘是被替换，总是不存在的。
不过，这些国王并没有见过银骑士，早在他统一王国之前，他们就离开了人世。著名的工艺骑士，佩雷特，在与银骑士决斗并心悦诚服之前，曾云游至此。在雪山脚下，他看见全部，只有遗迹和野蛮的聚落。在银骑士传奇中，佩雷特是最忠诚的骑士，没有之一，尽管与魔女戈提斯的爱情最终让他选择了离去。
……
“去找山中的巫婆，”它说，“她会告诉你回家的路。”她踏上了林中的小路。
……
那些骷髅在遗迹间站定，隐约护卫着飘浮的影，像漆黑王庭的卫兵。
清月夜，一个不染尘埃的人走来了。身形细长，披挂盔甲，外面穿着格兰尼亚教会的环肩披风。高而硬的领子和披肩两侧绣着的黑色三圣符号是格兰尼亚教会特有的标志。一条直线向上分出三叉，三圣符号象征着月桂树，它并非圣教传统的符号，而是格兰尼亚盛行的神秘哲学中的符号。月桂是漫散的生命。
他像骑士传奇中佩雷特的插画，尽管没有一丝相像，除了挽在脑后的奶油色长发。
……
她看见一位白衣骑士，在晨光里，骑着雪白的马。骑士举起剑，指向森林深处。巫婆就住在那边。
……
“天鹅，说出你将要说出的话。”女巫说。
“如您所愿，德·克尔鲁切，群山的主人。
“沙曼曼卡，一直在会上诋毁您。认为容忍您‘侵吞’旧集会位于格兰尼亚北部的遗产，是违反十字路公约的行为。原谅我对不适当之词的引用，大人。”
天鹅一样的人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说。说话时，几乎闭着眼睛。月光勾出面容的轮廓，微微抬高的下巴显得十分、精致。
旧集会，“黄金集会”，曾云集了众多强大的魔法师，却因种种原因分裂、流散。解体是早已预见的，毕竟，黄金集会作为自身根基的“飞散－回归”理论，像许多理论系统那样，经过长久的发展早已不具有内在的和谐性……但战争不是。观念的分歧，利益的矛盾，偶然的冲突，阴差阳错演变成了巫师战争。
集会解体了，魔法世界经历了无声的年代，接着，众多学派和结社浮出水面，“黄金碎片”，魔法世界流动着、扩张着，前所未有。
终于，协调团体间关系、处理旧集会遗产、保护魔法师利益，最重要的是，避免巫师战争，“十字路公约”成立了。在这里，和在黄金集会里一样，没有黑魔法师或者白魔法师，只有魔法师。它是一个纯粹指向事件的机构，不再以某种学说作为根基。在这一方面，它比黄金集会更像一个世俗的议会，小心地笼括着最大范围的魔法实体。
“曼曼嘎，孤立无援。”
影子的骷髅里传来悠远的回音。
“是的，大人，当他援引公约第三条，即关于黄金集会遗产之处置问题的条例时，尽管声势很大，然而仅指责了集会整体的失职，并未直接提到您的名字。
“散会后，他在私室与学生进行了短暂的秘谈，期间提到他撤销了对您评议行动的申请。他欲染指艾贝尔地区旧集会的遗产，恐怕是考虑集会的介入将扰乱他的计划。
“不过，白天的指控没有在集会成员间产生他预计的影响。会中大部分人，魔法师和学者，并不想生事。然而，毕竟集会已有所警惕，蜥蜴已经去、打探消息。”
“那是，好的。曼曼嘎，发现你了吗？”
“我猜没有，主人。他谈吐如常，说了很多，推测并没发现我的在场。”
“他发现你了。你离开集会，明天，蜥蜴会接手曼曼嘎的事。”
“是的，大人。是我的失误。”
天鹅骑士微微躬身，道歉的时候声音如常，半闭着的眼睛没有慌张，一如没有得意。
“并非如此。”女巫说。她知道他已明了。清晨一如清晨，他带着淡雅的凉意。
“你去南方，王都，魔法学校。托德，她太招摇。最近她和王宫里的人往来密切。你告诉她，德·克尔鲁切有点担心她。”
她的主人对言语向来不怎么在意。所以他猜应该是“特特”，特特扎法·维蒂，格兰尼亚魔法学校灵体学讲师，也是位活跃的灵媒，在贵族和中产者之间很有名气。她有些精致的戏法，很能抓住俗世对魔法的欣赏欲。她也很会迎合有闲者的某种先在印象，满足他们的精神诉求。只要占有了很少一点资产，一切可能对经验的安稳造成伤害的东西，人们就都不喜欢起来，他们理想中的生活往往是田园风光，在四时之外，作为一个权威的旁观者存在。而她，很聪明，她造出一个绚丽的“不出所料”给他们看。
“是，大人，我会转达给她，德·克尔鲁切的问候。”
特特扎法是女巫的狂热追随者，在王都建立了名为“格拉玛灵修会”的社团。每周两次，大体上充斥着迷信和有闲者的心病——他们讲着故事，半是炫耀半是焦虑，在彼此捏手、擦眼泪和睁大眼睛里真的意识到某种灵感，并且在结束后带走此行的主要商品：满足感。不少悠闲的年轻人都聚在里面，还有一点真了解神秘世界风吹草动的人。
格拉玛是女巫扎进王都地层的触手。它为她提供珍贵的样本，让北方的她得以掌握笼罩格兰尼亚的观念之网的微动。
……
她害怕白色的骑士，躲进了灶台。这时，灶神出现了，捋着他的胡子。“你为什么害怕？继续走吧，巫婆最喜欢孩子。”
……
“大人，您还记得，‘如画’的米罗索盖伊吗？”
“米罗的学生出了事。”
“如您所料。她的学生，华西利沙，一直致力于撇清她老师和您的关系，最近画了一幅画有关您的画，名字是《用绳子吊死自己的巫婆》她不是夜的属民，现在格兰尼亚魔法学校，三圣学院念书，天资平平，因为法术失败，伤了同学，正面临退学的窘境。”
与格兰尼亚大多数人深信的不同，黑魔法与白魔法的世界并不截然对立。实际上，许多魔法学者既是格兰尼亚注册法师，又是行走在黑暗世界的人。究竟，魔法本身只是一整体而已，并不截然分开黑白红绿，以其为土壤生出的魔法研究也不可能自有天然分界。尽管像凡人相信的那样明晰的界限是不存在的，魔法界中仍有许多约定俗成的界碑。不过，这些界碑大多不是由魔法系统的区别决定的，而是伦理因素的产物。“黑魔法”是对众多场合的运用的总称，并不是某种严格的分类。
“激进是米罗的风格。我和她老师有些误会，无伤大雅。她下学期会继续念书。”
“我会安排，主人。”
于是，清晨的骑士行了礼，戴上兜帽。他的身形在空气里淡去了。
……
她看见一位红衣骑士，在艳阳里，骑着红色的马。骑士举起剑，指向高山顶端。巫婆就住在那里。
……
蜥蜴人，靠在断裂的柱边，看起来十分高大。他穿着红色外袍，像一位主教。
兜帽下，狡猾的大眼睛偶尔转着，长长的嘴角带着玩世者的微笑。脸颊上，苔色的鳞片多有磨损的痕迹。
他一直等着，等天鹅一样的人走后，他就走上来，在巫婆面前单膝下跪，行礼。
“我的主人，”他说，“沙曼曼曼卡并没有撤销对您的评议申请。不过也有些，呵呵，很有趣的事，请容我慢慢道来。”
女巫点点头。蜥蜴露出诚惶诚恐的神态，不过只是一瞬间。他接着说：
“集会批准他们评议您最近的……传闻。您的事声势不小，会引起集会注意也是……嗐，他们说您在用月银做……复活之类的，我也不懂魔法，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啊，这是无关的，接下来才是……”
“不知道，是好的。”
骷髅里的火转成了血红色，一闪而过，又恢复了火的颜色。
“是，是的。”
但蜥蜴不会出汗。
“赫尔·贝舒。”他说。
“赫尔·贝舒男爵，他格外来劲，由他挂帅，半个下午的时间，评议会名单基本上确定了，当然是集会单方面任命的，时间紧急嘛。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急，我猜沙曼曼曼卡做了手脚。您猜都有谁？移地居兰、沙索巴、米莉恩·米尔、格林·格里、弗兰玛乌依、洛德罗德，阵仗很不小呢！所以我怕……”
女巫看着他，没有说话。
“嗯，我是说，倒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其实。如果……”
“如果我交给你，你会给我满意的答案。”
“呵呵，大人真是料事如神。”蜥蜴人挑着眉，捏捏下颌的硬鳞，继续说：
“赫尔·贝舒，老朋友，真是，贵族出身的公子哥儿，比起巫术，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主要靠的小贵族攀缘术，但论领导的能力，呵，巨婴一个。
“居兰大师，伟大的剑客，不知怎么进的黑魔法界，除了冥想，我没见她做过别的。
“米尔小姐，空花公馆的主人，塞洛斯魔法学会会员，说起话来云里雾里，我和她不怎么熟，有人说她是死灵法师，现在正在波普朗度蜜月，和梅洛家的长女，怪癖，但有人就很喜欢吸血鬼吧。
“格林·格里，银雀格林，资格很老，也只剩下资格老，现在差不多退出协会事务了，听说新近在王都十二圣人街开了家烘焙坊，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学生们都愿意往那儿去，魔法学校、皇家军官学院、格兰尼亚大学、王都科学学院、圣利莫学院、骑士学校……是条连地砖都带墨水味儿的街。
“洛德罗德，还是罗德洛德，集会书记官，巫术文献出身，精通召唤术，一丝不苟——小官吏式的一丝不苟，可惜没有小官吏的圆滑。难相处，但其实毫无主见——比起评议，她更喜欢跟在谁屁股后面做记录。她和赫尔·贝舒真是天生一对儿：一个无能有喜欢出头，一个呢，就喜欢当跟班的。”
他细数着他们的事迹，双手时而小幅度地挥舞几下，仿佛这些人就在他面前，正听着他讲话。
“一位少爷法师带着目前最不想做事、一贯也不做什么事的人组成的评议会。哼，弗兰玛乌依，十字路的新秀，理性之光，真是，不过可以从他妹妹玛依尔玛乌依那儿着手，她妹妹的男友，路德，就我所知正在寻求科学院的教职。只有沙索巴比较麻烦，沙漠人，之前和我们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不过也不是、不能搞定。好在他行踪不定，总是游走在沙漠王国和这里之间，所以存在感不是很高……”
他说到这里，黄绿色的眼睛狡猾地转了半圈：“沙漠里呢，有句俗语：‘不给舌头机会的时候，就不要给’。”
“嗯。”巫婆不置可否。
“您大人放心，阵仗越大，越没问题，名人越多，越不成事。也许集会的意思主要在宣示权威吧！沙曼曼曼卡想靠评议会对付您，但肯定不敢让集会介入太多，免得露了自己的算盘，现在这套唬人多于做事的阵仗，我猜他是主要推手。总之，交给我吧，亲爱的主人！”
巫婆只是说：“沙索巴那里，你亲自去。弗兰玛乌依那里，让可靠的人去。”
“我明天就启程，他现在在草原附近。
“只是，只是……”
蜥蜴露出犹豫的神色。他掐着下巴的鳞片，欲言又止。
“拿去。”
一根细长的东西从地里钻出来，飞到蜥蜴手中。那是截烧断的腿骨，截面已经化成黑炭，犹有火星点点。
“我的力量，好好，利用。”
没想到的是，如此轻易就答应了。
“我要离开此处，去乌尔。”
“而您回来的时候就会看见，一切如常，德·克尔鲁切大人。”
“小心，蜥蜴。”
一恍惚的时候，遥远的黑影突然遮蔽了月，骷髅贴在他眼前。她微笑了，露出细密的尖牙：
“轻视的言辞伴着你往往昭示毁灭十字路的使徒并非常人。”
那些话没有停顿，音节按照不变的速度出现，已经不再是话了。
“从未提到魔法是魔法师的事从外面解决问题是习惯把人当作位你看到人也因此简化了他们小心蜥蜴第二次十字路的使徒……并非常人。”
他看见她唇上的两撇胡子。
“是，是的，主人。”
他低着头，直到视线明亮，抬头时，盔甲和黑影都不见了。
……
她看见一位黑衣骑士，在黄昏里，骑着漆黑的马。骑士举起剑，指向前面。不远处，灯光从村子里亮起。原来，走着走着，她已离家很近。
她跑起来，群山在她身后远去。
月夜清澄，树影凝立。巫婆已不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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